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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莫言的老家去領獎散文

莫言1.24W

到莫言的老家去領獎散文

領獎去!

爲什麼不去呢?

且不說頒獎地放在莫言的老家高密,單說去高密會從我的老家門口路過這一條理由就已足夠。這是多妙的、一個給母親製造大大驚喜的機會啊!於是我決定公私兼顧,領獎去!

請假,訂票,上車。一路高鐵,從上海虹橋直奔山東濰坊。

沿途無話。至濰坊下高鐵換公交,到高密時暮色漸起。高密其實是濰坊下轄的縣級市,與北方的大多縣城並無兩樣,高樓和正在建設着的高樓、民居和正在破舊着的民居相間。馬路寬闊,車輛行人也夠熱鬧。剛入冬,闊葉的楊樹只有頂梢上還有幾片黃綠搖曳,槐柳葉子雖多些,暮色卻已難掩憔悴。一排老樹後閃出“大炒鴿子”的霓虹招牌來,想來是當地名小吃?不過,讓我豔羨已久的卻是莫言詩中的高密美食:

韭菜爐包肥肉丁,白麪烙餅卷大蔥。

再加一碟豆瓣醬,想不快樂都不中。

打一出租車,直奔組委會安排的銀鷹商務酒店,《散文選刊.中旬刊》的張總編正在總檯侯着。張總編個兒不高,白淨,有儒雅氣,山東話,頗親近。稍等便已晚餐,圓桌就坐,於是左右便有些交談。右首是山西長治某縣的黨校李副校長,瘦且黑,臉上有笑紋。左首是來自青島的某作家,女性,熱情地爲大家斟水。而我,像倒時差一樣,正忙着跟自己的舌頭較勁兒,山東話普通話上海話在口腔里正糾纏不清着。

飯菜是久違的家鄉味道,但沒有韭菜爐包,也沒有豆瓣醬。有一碟切細的白菜心用蒜泥、精鹽、蔥白拌勻,再加一點兒鮮紅的辣椒醬,既作調味,又是點綴,入口極爽脆。兩三筷入口,額頭已然汗下,快哉!倘在上海這國際大都市,大蒜是輕易不敢碰的,心高氣傲的上海人小心翼翼地維護着已經式微着的文化自尊,儘管作爲一座城市,所謂的海派文化並無鮮明的特質和驕傲過人之處。其實,就算法國大餐,大蒜也是經常使用的配料。記得《綠卡情緣》中吉拉爾.德帕迪約在廚房做菜的鏡頭:大蒜放在竈臺上,法國影帝一拳下去,蒜瓣兒四分五裂,那動作充滿剛中帶柔的男性荷爾蒙,酣暢!

並且,今晚可以暫時告別米飯,且拿一饅頭過來。饅頭有倆形狀,一像魚一像元寶,都是用模子做出來的,帶着細密的花紋兒。老家昌邑也有,不過一般都是婚慶喜事才用,也更精緻些,還在魚兒的眼睛部位點上紅點兒,就如畫龍點晴。

次日早餐畢,乘大巴去莫言文學館。

莫言文學館設在縣城的高密一中,隔牆已見,大約是由一幢三層的教學樓改建而成。“莫言文學館”五個繁體白字由王蒙所題,鑲在中國紅的底板上,氣派地佔據文學館入口上方足有兩個樓層高度的碩大面積。一下車,有名的沒名的、有身份的沒身份的,但某種程度上都與文學有關的與會者們紛紛拍照留念。週末原本清冷的操場一下子熱鬧起來,閃光燈、快門聲此起彼伏。

文學館門口兩側楹聯是賈作者所書,上聯:身居平安裏心憂天下,下聯:神遊東北鄉筆寫華章。落筆着墨厚重,有賈氏獨有的大巧不工韻味。文學館裏有莫言生平的介紹、各個歷史時期的照片、作品、獲獎證書還有手稿、名家題詞等等。沿着展室一路走一路看,懍懍然有敬意涌出。莫言的作品以及獲獎或許有爭議,但莫言之於小說創作的勤奮在當世作家中大約無人能及。

有尊莫言頭部的石雕赫然放在二樓走廊的盡頭,楮紅色,圓潤,遠看像一枚巨大的凹凸隨意的土豆。在衆人一番狂拍之後細看,雕塑家其實捕捉精準,且略顯誇張地將莫言的大腦門、小眼睛表現出來。莫言嘴巴略凹,雕塑家將其設計成上下嘴脣連腮幫一併暴突卻又收回緊閉狀,猶如口中積萬千言卻又生生憋住一般,必是來印證天下皆知的“莫言”之名,只可惜把一個蒜頭鼻子委委曲曲地窩在裏面。

雕塑的底座上刻有莫言的名言:我與農村的關係是魚與水的關係,是土地與禾苗的關係。的確,齊魯厚土,千百年來默默滋養這土地上的所有生命,默默孕育着民族的一縷氣質和靈魂。

樓後有籃球場,三五男孩正在打籃球。運球,起跳,勾手,爭搶,歡笑,充滿着年輕生命的鮮活和靈動。想必,他們對蜂擁而來的人流已經見怪不怪,但其實我很想同他們攀談幾句,關於莫言,關於莫言帶來的一切,關於未來。

只是,沒有時間了。

再次上車,這次目的地是莫言舊居。

出高密城區,黃褐色的高密東北鄉平原依次延展:小路,楊樹,一行行綠着的麥田,一隻灰喜鵲揮動翅膀優雅地飛過車窗,遠遠的楊樹杈上,樹枝搭起的鳥窩蓬鬆着也醒目着。幾行斷臂殘肢的玉米秸無人收割,某處田頭似乎還有幾株高梁,在已經進入的冬季裏默默地失落着。

車子駛入路邊的'村鎮,紅瓦青磚的民宅,各式的小店鋪,來往車輛和行人陸續密集起來。車也越開越慢,原來路過的是一處集市。路邊出現叫賣各式衣食用具的攤頭,人頭攢動着,顏色雜陳着,來往擁擠着,極是熱鬧。穿過集市,再行不遠就看見莫言舊居的指示牌。下車右轉,首先看到的竟是膠東半島由此得名的膠河:河牀寬闊,水卻清淺,貌似已經斷流,河中有幾處灘上雜草枯黃。旁邊有橫跨的大橋正在擴建,不便通行,一行人於是下堤從橋下無水的河牀上步行過河,再上堤就看到堤下的村莊和一片稀疏的楊林,不知是房屋間種些楊樹還是五七處房屋本來就散佈在楊林裏。

知情者遠遠指着一處泥坯的瓦房:那便是莫言家的老宅了。

果然是處老宅。

坐北朝南的四方院子,泥坯牆,牆上到是覆着紅瓦,但僅牆基有數行青磚。院門在西南角,門樓覆青瓦,老式木門,黑漆。春聯仍紅豔豔着,上聯是千祥雲集,下聯是百福並臻。當然不是莫言手筆,若是莫言親筆,估計不出三五分鐘便被收藏。據說莫言剛獲獎時院裏是種有胡蘿蔔的,不幾日後便只剩下黃土了。古人有云,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輪到莫言時,變成胡蘿蔔也未嘗不可!

大隊人馬絡繹進院,原本光禿禿的院子熱鬧起來。院裏的黃土地走得人多了,竟也光溜溜的。東牆根下橫躺着幾根樹杈,東南角用土牆圍起一角,原本大約是茅廁的,樹枝擋住小小的入口,想必早已棄置不用,除此院裏別無他物。門口一長條桌,正在攤賣莫言的作品順便捎帶着高密三絕的旅郵紀念品:撲灰年畫、剪紙和聶家莊泥塑等。大家散在小院裏東張西望着,其中有淄博來的鄭作家蹲下身撿那院角的土坷垃並小心地用報告紙包好。昨晚與鄭作家有幾句交談,據說他開有一間關於中學生作文的培訓學校,那幾塊土坷垃想必會放在學校的展室裏以壯聲勢。或許,這也是天底下最值得榮耀的土坷垃了吧?

正房一溜兒四間,窗下部分是青磚,在山東方言裏這屬於正經八百的“土打牆”。屋頂有紅瓦,也有青瓦,對比明顯。進門這間謂之正屋,左手是磚壘的竈臺,極低矮。西間堆些破舊農具,幾不容駐足。東邊是兩間,裏間也已堆滿雜物,外間靠南窗有炕,炕上有席有桌,桌上有缺了燈罩的綠玻璃油燈,北牆下則是儲物的木箱。這房中最值錢的應是那臺不再走字的掛鐘,時間停留在不知哪一年哪一天的兩點十五分,但最出彩的卻是糊着黑皮粉色花紙的頂棚,顏色還鮮亮着呢。陽光透過木格窗上胡亂掛着的塑料薄膜照進來的時候,隱隱會在土炕上鋪出縷縷的暖意來。

有膚色黝黑的女孩操山東口音的普通話給衆人介紹老屋沿革以及與莫言有關的種種軼聞。於是便想,人若出名,自然可挖無數豐功偉績出來,諸如小學一年級時就會慷慨地把橡皮借給更加貧困的女同桌云云。

出院門,一壯碩農婦正擺地攤兒賣青蘿蔔和紅薯。紅薯長得抽象,乏人問津。青蘿蔔肥頭闊肩瘦臀身綠根白。濰坊有諺:煙臺蘋果萊陽梨,不如濰坊蘿蔔皮。指的便是濰坊特產的青蘿蔔,甘甜爽脆,其味不亞秋梨。據說不小掉在地上,蘿蔔能摔成數塊,可見之脆。婦人切一個讓人品嚐,其味不如想像,卻也甜爽,於是衆人紛紛解囊。

黃頭巾、紅毛衣的農婦眉開眼笑,露出黃黃的牙齒來,卻不會算賬。青蘿蔔一斤一塊二,幾位先生合夥買好稱有十二斤,便報一數說十塊錢正好,拿出一張伍拾元的鈔票催着讓農婦快些找零。婦人露出懷疑且慚愧的笑容來,手裏拿着伍拾元的紙幣卻不動,嘴裏唸叨着:十斤是十二塊,兩斤是……幾位先生惟恐有變,便說她肯定賺了云云。其實若要賺,婦人該賣紅蘿蔔,並說這便是莫言成名作《透明的紅蘿蔔》中的那塊蘿蔔地裏長出來的!

婦人身後是成行但稀疏的楊樹,隔着樹也有一戶民宅,出乎意料竟還是土牆木窗,極破敗的樣子。在水泥塑鋼成爲主要建材的時代,或許,只有莫言的西鄰仍然保持着泥土的原汁原味。

下午的參觀及頒獎地在高密市文化館,先是參觀高密博物館。

博物館建築氣派,鎮館之寶卻是張藝謀拍攝《紅高粱》時擡過鞏俐的那頂花轎。館裏展示的民俗場景其實熟悉不過,於是走相連的廊橋去文化館,進館即見莫言題寫的“紅高梁之約”下面展板的內容卻是紅木養護知識,原來正在舉辦紅木雕刻展。門口還有一支小小的樂隊,組織者介紹說這是一支由純高密農民組建的茂腔表演隊。衆人陸續進入後,有位化過妝的中年女性便起身,舉手投足間音樂響起,聲音原始地嘹亮,只是聽不出唱詞。

穿過展廳擺滿黃花梨、酸枝木等名貴木料雕就的各式吉祥物件,直上二樓的頒獎廳。衆人也三三兩兩陸續進入,等《人民文學》某著名編輯、《中國作家》某著名編輯、某省散文學會會長、某地文聯主席等重要人物陸續落座,在衆人一陣快門閃光之中,“全國第二屆人文地理散文大賽”頒獎式終於開始。

這是一個流程常規、有些嘈雜的頒獎式,頒獎過程也極具象徵意義,因爲組織者尚未將內頁放在大紅的有莫言題書“紅高梁之約”的證書外殼。好在來自全國各地的知名的、不知名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作家們並不在意,紛紛抱着證書的空殼涌上臺去與名編、主席們合影留念。一時間,大廳里人喧、燈閃,桌椅動,熱熱鬧鬧地響成一片。在牆角坐一會兒後,我去另一個牆角取了證書外殼,等工作人員叫到我名字的時候再去取那張二等獎的證書內頁。事後得知,還有一張評委會授予的“實力作家”證書,卻也忘了拿了。

獲獎者裏有古稀老者,顫微微地擠到那些光鮮的年輕的編輯們身邊期待一張合影。在拜金主義的夾縫裏,文學雖然活着,但其實是卑微甚至猥瑣地活着。莫言獲獎,其實無法改變文學生存的現狀,但卻繼續製造讓文學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次日有雨,冷雨急且密地下。與諸城的一位退休女教師劉老師相約同車打的去高密汽車站。清晨的出租車極少,終於冒雨攔下一輛,跟司機交待好稍等一分鐘,然後我奔回大堂取行李,並一邊招呼劉老師先上。可惜六十多歲的劉老師動作稍慢,在我返身、劉老師出門的當口,一位棗莊的作家捷足登上出租車,旋即關門啓動,很快就消失在冬雨的一片水霧中。

劉老師有些忿忿不平,我便勸她,其實也不知該說什麼。爲防萬一,我們把行李拿出賓館放在人行道邊上,我冒雨再去攔車。劉老師極熱情地把她的雨傘給我撐着。好在半小時後,我們終於順利來到高密汽車站。劉老師已約好長子到諸城的車站去接她,在我堅決地付過車費之後,她也堅決地把她的雨傘送給無傘的我。

有些破舊的中巴一路駛向昌邑,司機和副駕駛一路不停地用越來越親近着的方言談着各路趣聞或者家庭瑣事。雨水模糊着窗外的高密,依稀能見楊柳最後的黃綠在冷雨中依次飄落。

近中午纔到昌邑汽車站,出站即招一輛出租車,直奔老家。

雨水影響到我的判斷,我竟然在南鄰家的門口下車然後拼命敲打他家的鐵門。開門是一個熟悉卻已蒼老的面孔,我忘了怎樣稱呼,訕笑着點幾下頭便急急踩着泥濘找到媽媽的家門口。

媽媽正在吃飯,見我進來大吃一驚,稍後便有些着急地起身,佝僂着腰要爲我張羅午飯。媽媽行動不便,屋裏疏於打理,雜物都亂亂地散放着。火爐倒是生着,壺裏的水已經燒開,一縷熱氣急急地從壺嘴裏衝出來。其實家裏並沒有多少現成的食物,幾個洋蔥頭,一棵大白菜,一小把菠菜,冰箱裏還有些凍成冰坨的豬肉和魚。我知道村裏有家小飯店,便讓大哥去叫些外賣。三哥在鄰村的廠裏工作,中午回家,小女兒美玲下午返校,於是一併過來吃飯。

下午熱水有的是,我便在爐邊給媽媽洗腳。也有大量的空閒聽媽媽嘮長長短短和來來往往,我耐心地聽,一邊細細地搓着她腳底的老繭。媽媽的鞋已經破了,已露出左腳的大腳趾。我有些怪她,媽媽說,家裏新鞋有,這鞋還能穿,實在不能穿了再換新的。

媽媽的敘述有許多章節或片斷已經聽過若干遍並且一直保持着很大的跨度,無論是事件的主題還是發生的時段有時會突然岔出去,然後在沿着這條岔路往下走。家族史與半部中國近代史混合成悲喜劇在媽媽腦海裏再次閃回,善與惡,美與醜、苦與甜,人與鬼蒙太奇般紛至沓來,漫漫人生在社會急流中的掙扎、沉浮、變人、作鬼如此驚心動魄卻又多麼微不足道。濰坊鄰近的淄博有一位專寫鬼神的短篇小說家蒲松齡,在他的筆下,人與鬼、鬼與人又有何分別?惡則人變鬼,善則鬼亦人,善惡本來就如一對孿生兄弟,《六道輪迴》裏莫言其實也在說這樣的故事。記起他有一首詩:

少時聽人說聊齋,妖風迷霧撲面來。

長大方知人即鬼,蒲公深意我能解。

再想起諾貝爾委員會給莫言的頒獎詞是:將魔幻現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莫言用文學的語言講故事,媽媽卻屢屢在用真實的經歷擦去文學的藝術再造,還原一種生活的本來面目。

生活的真實與殘酷有時遠遠超越魔幻的虛構!

媽媽左手的食指包着厚厚的布,問後才知道媽媽劈柴的時候斧頭滑到手指,便找塊舊布胡亂包紮起來。那塊深色的廢布已經污濁,早該換藥了!我於讓美玲去藥鋪買創可貼,女孩一會兒就從家裏拿來雲南白藥的創可貼。媽媽手指上的布卷因爲血的不斷滲出已經粘連,解開時她忍住痛,輕輕地呼氣。傷口已有些化膿,好在天冷,否則定會感染。我用紙巾輕輕地吸乾那些液體,小心地敷上創可貼,並再三叮囑每天得換一片兒。

晚飯仍從飯店叫來外賣,大哥和三哥喝一點廉價的白酒,我就以茶水作陪,一起嘮村裏的家長裏短。某某仍在病中,某某已悄然謝世,某某欠了賭債不知去向,某某已經搬入城裏很少回家了。魯北的冬夜黑得快,才九點半,村莊已經安睡,雨還在下,狗也不叫一聲。媽媽早已整理好沙發,從櫃裏拿出棉被,慢慢地爲我鋪好牀單。於是我把電視機的音量調到最小,躺在沙發上,聽媽媽繼續講述那些並不久遠的歷史:關於外公,土改。奶奶,小腳。父親,分居。小姨,遠嫁。以及我們的小時候某時某事。

第二天雨停了,金色的陽光斜斜地照在窗上。媽媽一早就已起來,甚至已經剁好白菜的餃子餡。在外村務工的二嫂、三嫂聞訊都回來了,幫忙和麪、擀皮、包餃子、煮餃子,小小的房間似乎一下擁護起來。白菜豬肉餡的餃子是若干年前的至美味,我一口一個吃掉整整一大盤。媽媽卻在爐火上去溫隔天的粥,捧着碩大的碗,媽媽慢慢地喝着已成黏稠的糊狀的稀粥。問我們:餃子好吃嗎?

媽媽竟然喂起兔子,甚至爲它們到村外去挖苦菜,甚至爲保鮮竟然把苦菜放進冰箱裏。因爲沾了水的關係,冰箱裏的苦菜有些葉子已經萎爛,我就和媽媽在陽光下的臺階上重新摘菜。我說:苦菜不用放冰箱,放在太陽下曬成乾菜就行,兔子會喜歡的。媽媽卻固執地要讓兔子吃到最新鮮的苦菜。

我幫媽媽把兔籠搬到臺階上的陽光裏,兩隻灰兔有些害怕又有些驚奇地看着我,在鐵籠裏探頭探腦。我去門洞的草堆裏摘一把玉米秸上乾燥的綠葉塞進籠裏,他們用三瓣的嘴嗅過之後,很快放心地大嚼起來,長條狀的玉米葉徐徐進入籠子。它們邊吃邊轉動一對長長的耳朵,圓圓的眼睛溫順地看着我,看看還在摘菜的媽媽。陽光暖暖地,不一會兒它們就眯起眼睛,在籠裏側臥着,把身體開啟到最舒服的狀態,坦露着略略鼓起的肚皮,一隻腳伸到籠外也毫不忌憚。

媽媽種在東窗下的月季仍舊茂盛,紅紅綠綠的枝頭上還有三五朵晚出的花苞,可惜已經錯過今年的花期。但媽媽種的幾畦蒜苗、稀疏的菠菜,經過冬雨的濯洗,細細弱弱,青綠中透着生機,在西斜的陽光下正試着列成齊整的方陣。

回滬的時刻終於到來,大哥早出務工,三哥請假開車把我送到昌邑汽車站。轉乘到濰坊,高鐵取票,然後耐心等待那輛從青島開出,延誤一小時四十分的G228次高鐵。這個過程我很快看完大賽組委會贈送的《大禹與齊魯文化》。才知道高密原來竟是大禹的封地,大禹也因以高密爲字。有趣的是大禹並未給高密揚名,真正讓高密天下聞名的是三千年後的莫言。莫言有打油詩這樣寫道:

左手書法右手詩,莫言之才世無匹。

狂語皆因文膽壯,天下因我知高密。

說實話,我喜歡這詩,喜歡這詩中不加掩飾的狂妄,就像喜歡李白的天生我才必有用之類的狂妄一樣。若有下筆驚風雨,詩成鬼神驚的才華橫溢,狂妄一下又如何?有才的偶爾狂妄好過無數無才無德卻高居廟堂沐猴而冠的裝腔作勢。

由於時間延誤,我不得不在高鐵上用餐。一份極簡陋的盒飯,三十五元,於是想起媽媽的稀粥。媽媽說:現在的生活跟奶奶那個時候相比,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就算是再苦再累也是福份。看到東西糟蹋了,罪過啊!

我在想,跟媽媽相比,我是否、我們是否有許多行爲罪孽深重?!莫言說:“把好人當成壞人寫,把壞當成好人寫,把自己當成罪人寫”。這需要無盡的自省和超人的勇氣,除了莫言和媽媽,天下還有幾人?

忘記過去就意味着背叛!

媽媽不知道莫言,也不知道諾貝爾獎,不知道高密是大禹的封地,甚至最終也不一定搞清楚我去高密到底領一個什麼樣的獎,但媽媽的內心被一種幸福充盈着,儘管那幸福如此卑微,如此不值一提,如此令人心酸酸地。

媽媽的世界遠比我高尚。

比這世間許多奢華的富貴都要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