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扁擔的散文

散文1.7W

扁擔的憨態最容易讓人想起貧瘠的黃土村,我們村的青黃歲月完全是由扁擔挑過來的。

扁擔的散文

細思緣由,大概和黃土高原貧瘠而又起伏多變的地貌脫不開干係。在我的印象中,小時候的鄉村真是糟糕到了極點,全村找不到一條像樣的道路,散佈在溝壑、山坡上的羊腸小路是挑莊稼的鄉下人一腳一步踩出來的,是一條衆生之路。20世紀90年代,多在夏天,你會看到這樣的場景:一條曲折到極點的鄉村道路,三三兩兩的莊稼人,肩頭挑着沉甸甸的莊稼,或是麥子,或是大豆。他們的姿態稍顯怪異,上下襬動,像是在跳一種奇怪的舞蹈。肩上的扁擔有節奏地起伏,你能在這種動作中找到一種極強的韻律感。作爲鄉村最普通的農具,扁擔就像一個質樸的鄉村哲理

扁擔的好處是實實在在的,能讓長在荒野上的莊稼變成沉甸甸的糧食。它的前身是一枝尚算筆直的榕樹,也可爲杏樹,被父親相中後去皮削筋,碾場的碌碡壓上個把月,風乾後變成現在的模樣。在黃土村,扁擔的形態大致分爲兩種:一種平直,兩端掛上鐵鉤,多用以挑水或是挑糞。這種擔雖是扁擔的一種,但在黃土村卻被稱爲“水擔”;另一種彎曲,像月牙,兩頭尖,中間稍寬,多用來擔挑莊稼垛。這種擔便是黃土村慣稱的扁擔了。兩種擔形態不同,使用技巧也存在差異。水擔稍顯輕鬆,只需放平身軀,走路不顛便可。扁擔向上彎曲,兩端插入麥垛便呈向下翻滾趨勢,走路需整個身軀上下襬動,迎合扁擔上下起伏的力道,纔不致麥垛翻滾跌落肩膀,更有着減輕負重的感覺。

我對扁擔的記憶源於小時候。貨郎的叫賣聲漸行漸近,母親手中拿着過年殺豬時遺存的鬃毛,站在門口張望,我緊貼在她的身後。我知道,貨郎的擔子中定有我喜歡吃的糖果。母親知我心意,每次完成交易後不忘討價還價,爭得幾塊糖果,甜蜜了我一整天的時光。那時候真覺得,貨郎的擔子裏挑着我小小的童年,而我的童年與扁擔建立了某種甜蜜的聯繫。

後來稍許懂事,才知道原來扁擔不僅挑着鄉村兒童甜蜜的童年夢,也挑着莊稼人青黃不接的日子。對於我,扁擔似乎還有一種別人鮮知的作用。父親遞給我一杆擔,說他在我這個年紀早已隨着祖父上山下田了。我是懷疑自己的,覺得小小的肩膀還不足以承受生活的重擔,坐在地上哭鬧撒野,父親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無奈。他是個暴脾氣的莊稼人,我的無知和撒野不免會激怒於他。他拿扁擔抽打,左一下右一下,後又蹲下來對我陳述那些老掉牙的`說辭,諸如他幾歲出山,幾歲挑擔等等。那時候我才知道,小小的扁擔原來還有戒尺一般的作用,只是用在父親手裏,顯得有些粗礦,不像私塾先生那般彬彬有禮。

再後來,我與扁擔有了最直接的接觸,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鄉村生活的艱難。那條羊腸鄉村路是我走過最多的路,山頭上的大田是我去過最多的地方,這根扁擔架起了生活的橋樑。我還記得第一次挑莊稼的情形,一根陳年的老扁擔,斷了頭後被父親重新加工,由長變短,由舊到新,搭在我的肩上,不長不短恰如其分。父親遠遠地站在身後觀望,我把扁擔輕輕地插進麥垛,盡力地站直了身軀,肩頭像扛着江山社稷一般沉重。我要學會與莊稼交流,我要學會致敬一根扁擔,我要在裹腹的糧食中感受生命的生生不息。

扁擔不是黃土村的發明,它在中華文明的歷史長河中依然存在了上千年,有考古學家在漢代墓磚上發現了扁擔圖案。更有書籍記載:“湯人初居天山湯谷,國在山顛之端,因而民皆呼其爲‘天國巫人’或曰‘天國互人’,即‘靈巫卜人’,故而湯人之祖名曰:‘靈恝’。湯人因居天山,取水於天河,故以竹爲貯水器具,揹負上下,因負重攀援多不便,湯人皆以竹爲杖。”我想這就是扁擔的雛形,爲了減輕勞動的壓力,將竹子作爲勞動的工具。最有意義的時光從來不會消逝,它只是以另一種方式被存放在了歷史的隧道中。關於扁擔,我聽過很多關於它的傳說。比如壯族的“扁擔舞”,爲了紀念勞動的偉大,將扁擔和板凳作爲舞蹈的道具,不斷地敲打,敲出了生活的韻律。大概前幾年盛行的一首歌詞“扁擔長,板凳寬……”就是源於此處。黃土坡上的莊稼人當然沒有如此高雅的情操,但他們知道,有了這樣一根扁擔,就有了鄉村青青黃黃的日子,就有了可以肩負生活的勇氣。

一根扁擔由生到死的歷程是黃土村滄桑的血淚史。我們村發生過這樣的變遷:由懵懂時期的扁擔,到稍微懂事後的板車,再到長大後的機械三農車。這是轉瞬即逝的事情,就像我由一個懵懂的少年長到現在,也只不過是匆匆數年而已。我深深地記得自己當年笨拙的樣子,將一根故意做短扁擔拿在手裏,仔細地打量,像是在欣賞一首詩歌,只是詩句很艱澀,令我讀之落淚,甚至惶恐。

那年夏天的某個午後,我與三哥相約要去山上挖野刺。我在前,三哥在後,相隨着走過一條陡斜的田壟。三哥不慎將牧羊鏟插進我的腳後跟,入肉三分,不深也不錢,再深一分或許會挑斷腳筋。血流不止,我們不得已悻悻而歸。那年夏天我是幸運的,再也不用跟着父親挑莊稼,我可以理所當然地躺在土炕上悠閒。而父親爲我準備的那根短扁擔自然就落到了三哥的肩膀上。多麼滑稽,我那時對扁擔的憎恨甚至超乎身體受到傷痛。

大概是因爲勞累,我一直覺得扁擔應該是鄉村最醜陋的農具,一根筆直的老榕樹,變成彎腰駝背的形象。但我想象不到,沒有扁擔的村莊是如何的空曠,缺少一些哲理和領悟。一根扁擔的哲理就是把萬千的莊稼變成活命的糧食。

而今,我站在時光的脈絡中,領會這根扁擔給我的智慧。腦海中閃過幾個簡單的詞語:父親、莊稼、阡陌,形成一條主線,讓我的思慮不斷追溯,直到那個貧瘠的黃土村。

扁擔長,扁擔短,長長短短的軌跡就是鄉村簡潔的生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