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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文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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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詩人,已成公論。然而在最早確立杜甫在詩國中的典範地位的宋人看來,這個評價卻是並不充分的。因爲宋人雖然對杜甫在詩歌藝術上的非凡造詣有深切的理解,但他們更爲重視的卻是杜甫的人格意義。

杜甫的文化意義

一位詩人,卻被後世的大詩人認爲不應僅僅被看作是詩人。一位窮愁終生、功名不顯的漂泊者,卻被後世評騭人物極爲苛嚴的理學家認爲足以與那些道德高尚、功業彪炳的名臣同樣光耀史冊。這說明在宋人的眼光中,杜甫的意義決非侷限於文學領域,他的光輝已經照耀到整個中華文化史,從而對後人起着人格典範的作用。

到了近代,聞一多先生指出杜甫是“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而1961年在斯德哥爾摩舉行的世界和平理事會主席團會議也決定把杜甫列爲次年紀念的“世界文化名人”。可見,僅僅從文學的角度去闡述杜甫的意義,是遠遠不夠的。杜甫的意義只有在文化的大範疇內才能得到比較充分的理解,本文試圖從這個角度來走近杜甫。

踐行:儒者之風

中華文化的內涵非常豐富,但是其核心的價值則在於它的人本精神。無論是主張維護羣體利益乃至殺身成仁的儒家,還是主張愛護個體生命乃至逃歸山林的道家,都體現出對人的尊重和關懷。由於前者更適應先民們在茹毛飲血的時代必需以羣體的力量來求得生存的現實,所以儒家的思想理所當然地成爲整個民族的集體選擇。一部中華文化史,在意識形態的層面上,也就是儒家思想的發展史,而其它的思想則都是它的補充而已。杜甫就是這個發展過程中極爲重要的一個環節。

自從漢武帝採取董仲舒的建議罷黝百家、獨尊儒術以後,對儒家經典的闡釋便成爲古代學術的主要內容。大致說來,這種學術可以分爲兩種類型:一種是先唐的章句訓詁,另一種是宋明的義理探討,後人常把它們簡稱爲漢學和宋學。從表面看來,唐代在這個過程中的地位是無足輕重的。唐人既沒有留下象漢儒那樣博大精深的經典註疏(唐初編纂的《五經正義》說經本着“疏不破注”的精神,在經學上並無多大發明),又沒有留下象宋儒那樣思入毫芒於的理論辨析。唐代的韓愈雖然以恢復儒道自任,可是在宋代理學家看來,他對儒道的理解是非常粗疏、膚淺的。那麼,唐人果然沒有爲儒學的昌明作出重要的貢獻嗎?我認爲至少有一個例外,那就是詩人杜甫。

從表面上看,杜甫並沒有爲儒家思想作出明顯的貢獻。他既沒有皓首窮經,也沒有排斥佛老,在儒學史上似乎沒有他的位置。然而如果我們注意到儒學在本質上是一種實踐哲學,那就應該重新思考這個間題。

儒家是極其重視實踐的。杜甫繼承了“奉儒守官”的家庭傳統,他“一生卻只在儒家界內”,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始終以儒家思想爲安身立命之本。儒家主張行仁政,杜甫則爲這個理想的政治模式大聲疾呼:“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儒家譴責暴政,杜甫則用詩筆對暴政進行口誅筆伐:“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當杜甫得以在朝廷裏參政時,他不避危險面折廷爭,展示了儒家政治家的可貴風節。當他遠離朝政漂泊江湖時,也時時處處以儒家的道德標準要求自己。安史亂起,有多少高官貴人在叛軍兇焰所籠罩的長安屈節或苟活,而剛得到一個從八品下的微職的杜甫卻獨自冒着“死去憑誰報”的'危險逃歸鳳翔。這既是他對儒家夷夏之辨的思想的實踐,也是慎獨的道德修養模式的實施。

陶鑄:民族品格

不同的民族創造了不同的文化,而不同的文化又陶鑄了不同的民族性格。杜甫的性格是受到中華文化的陶鑄的,但是反過來說,在中華民族文化性格的陶鑄過程中,杜甫也作出了傑出的貢獻。

杜甫具有以天下爲己任的責任感和優國憂民的憂患意識,他始終把羣體的利益看得高於一切。杜甫一生中從未擔任過重要的官職,他基本上是被摒斥於執政圈子之外的“野老”。然而這並未影響他時時、處處把天下的安危和人民的哀樂視爲己任,即使在遭遇艱難困苦乃至漂泊江湖時也不改初衷。從早年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到晚年的《朱鳳行》,他救濟天下蒼生的宏願沒有絲毫的改變。

杜甫的可貴之處正在於他以其實際行爲證明了這種責任感並不一定要附着於政治地位,這顯然正是宋人范仲淹“居廟堂之高,則優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以及“先天下之優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著名命題的實際表現。

杜甫胸懷寬廣,對不同的文化及思想採取了寬容的態度。中華文化有一個突出的優點便是其寬容精神。杜甫本人是堅定的儒者,但他對儒學之外的各種思想都甚爲寬容,他對道藏佛經都很熟悉,他與道士、佛徒都有交往。如果說杜甫早年與李白一起親赴王屋山尋訪道士華蓋君求學長生之道是少年的任性之舉,那麼他對佛教的好感卻是一直維持到晚年的。他雖然因爲把儒家當作立身之本,而且因爲“未能割妻子”,也即不能割棄對人間的愛,所以不象王維那樣皈依佛門,但他對佛家的精妙道理是頗爲欽佩的。“金篦空刮眼,鏡象未離銓”“唯有摩尼珠,可照濁水源”之類詩句,都說明了這一點。這種對非主流文化乃至外來文化所採取的開放心態,正是中華文化賦予杜甫的最佳品格,這對杜甫成爲詩國中的集大成者是有重要作用的。

影響:千年文化

杜甫對後代具有巨大的影響。他的影響還遠遠地溢出了文學的範疇,廣泛地進入了中華文化的各種形態,深深地植根於後代人民的心中。杜甫一生中寫過許多歌詠祖國壯麗河山的名章雋句,這些壯麗的詩句到處被刻石、銘碑,從泰山石壁上多處銘刻的《望嶽》到岳陽樓畔的《登岳陽樓》詩碑,杜詩與所詠河山相映生輝,爲自然景物抹上了濃重的文化色彩。只要是一個對中華傳統文化稍有了解的人,當他登上泰山時,心中立即就會涌現“一覽衆山小”的意念。同樣,當他在岳陽樓上眺望洞庭湖時,也肯定會情不自禁地吟出“吳楚東南訴,乾坤日夜浮”的詩句。雄偉壯麗的大好河山,已經整體地經受過杜甫審美目光的投射,從而與中華文化密不可分了。

杜詩還成爲後代書畫藝術的不盡源泉。歷代書家以杜詩爲書寫對象蔚然成風,僅收藏子成都杜甫草堂的杜詩書法作品就有出自祝允明、董其昌、張瑞圖、傅山、鄭燮、何紹基、康有爲、章太炎、吳昌碩、于右任、沈尹默等名家之手的珍品數十幅。杜甫詩意畫則成爲各地博物館都有收藏的一大種類,從上海博物館所藏宋代趙葵的長卷到成都杜甫草堂所藏現代徐悲鴻、潘天壽等名家的精品,杜詩與畫家的藝術構思相得益彰,美不勝收。

杜甫的影響還進入了通俗文學的領域,從金院本《杜甫遊春》開始,杜甫成爲戲劇人物,元雜劇、明清傳奇都有敷演杜甫故事的劇作,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廣大人民對杜甫的熱愛。

當然,杜甫更深刻的影響表現在對後人人格的陶鑄上。自從宋人確立杜甫的人格地位以來,凡是愛國的人士無不愛讀杜詩,從中尋求精神的薰陶,北宋末年愛國名將宗澤臨終前長吟“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同時的李綱則在決心以死報國時書杜詩贈義士“以激其氣”。宋末民族英雄文天祥在燕京獄中堅持鬥爭三年多,杜詩是他最重要的精神食糧,以致於他一氣作成了《集杜詩》二百首。而明末拒不降清的義士王嗣奭奮筆著《杜臆》,說:“吾以此爲薇,不畏餓也。”中華民族的民族性格的形成當然不是少數人的功勞,但在其陶鑄過程中杜甫的影響是不可或缺的。由於中華民族的人生態度帶有濃厚的審美意味,而中國的詩歌又是中華文化諸形態中傳播面最廣泛、感召力最巨大的一種,所以杜甫的影響是無與倫比的,杜甫已經成爲中華民族民族精神的傑出代表。

文化是人的創造物,是人類活動的總和。中華文化自古以來就是一種以人爲本的文化,對人的思考、對人的關懷,是中華文化的核心精神。所以,綿延五千多年的中華文化雖然博大精深,在物質形態與精神形態上都使人有觀海難言之感,但是她最重要的積澱則體現在中華民族的文化性格上面。杜甫的人格典型地體現出中華民族的文化性格,杜甫是爲陶鑄中華民族文化性格作出了最大貢獻的少數傑出人物之一。一部杜詩,其終極價值正在於它對中華文化作出了最生動、最豐富的闡釋。所以我完全同意本文開頭所引聞一多的論斷:杜甫是“四千年文化中最莊嚴、最瑰麗、最永久的一道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