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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自作輓歌 對生死看得太透

陶淵明1.67W

有些人認爲,陶淵明的輓歌可以視爲輓歌這種題材的最高水平了,如清吳淇《六朝選詩定論》卷十一說:“輓歌昉於繆襲,以此歌比而校之,其曠達處相同,而哀慘過之,陸機三章雖佳,風骨則減矣。”也就是說,開創輓歌的繆襲,以及後來的陸機,輓歌都遜淵明一籌。這三首詩,從內容上講,“首篇乍死而殮,次篇奠而出殯,三篇送而葬之,次第秩然”(清·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

陶淵明自作輓歌 對生死看得太透

輓歌詩三首

其一

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

昨暮同爲人,今旦在鬼錄。

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

得失不復知,是非安能覺?

千秋萬歲後,誰知榮與辱?

但恨在世時,飲酒不得足。

淵明開篇點明人只要活着,就必然死亡,這是一種無法抗拒的自然規律,把一個人的生命放在自然之中來看,即使早死幾年,也算不上短命——因爲時間的長河太浩淼了,我們的生命也就是一滴水而已。昨天晚上我我和你們一樣,還都是活在世上的人,今天早晨,你們還活着,而我的名字已經寫到鬼魂的名冊上了。我的靈魂散去,不知歸附到哪裏,我的形體就像一段枯木一般。孩子、親友都在我身旁哭泣。此時,生前所糾結的得失榮辱是非善惡,對於我來說都沒有意義了。千萬年之後,我生前的榮與辱只是留給後人評說,與我有什麼相干呢?後人讚美我,與我也沒有任何意義,後人抨擊我,與我也沒有任何意義。對於我來說,只有活着的時候享受生命,纔是對於“我”來說,真正有意義的。可惜啊,活着的時候,喝酒沒喝夠,沒有好好地享受生命啊!明黃文煥《陶詩析義》卷四評價此詩:“是非得失之在當身者,榮辱之在後世者,一死則俱不知。而耿耿獨明,長留缺飲之恨,生在世上,死在地下,總無別戀,自悲悽涼,自負清楚。”清代溫汝能則說:“起二句只是眼前道理,俗人見不到,偏說不出。末數語,喚醒世人,如夢初覺。”(《陶詩彙評》卷四)

其二

在昔無酒飲,今但湛空觴。

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

餚案盈我前,親舊哭我傍。

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

昔在高堂寢,今宿荒草鄉。

一朝出門去,歸來良未央。

第二首開篇,緊承上一首結尾的“飲酒不得足”接着往下說。只不過淵明假設自己死,但是還有感覺,然而形體已經不能動了。祭奠我的桌案之上,雖然擺着酒杯,那美酒泛起細細的泡沫(浮蟻:酒面上的泡沫。《文選?張衡<南都賦>》:“浮蟻若萍。”),但是我再也喝不到口了。想說話說不出聲來,想看看身邊的人也睜不開眼睛。活着時,我每天睡在屋子裏,現在就要睡在荒郊野外(墳地)了。從今天起我出了這個家門,就再也沒有回家的時候了。(良,誠,確實。未央,盡頭,遙遙無期)清代陳祚明說:“‘欲語’二句奇語,自古無此言者。”(《采菽堂古詩選》卷十四)確實,這兩句的想象力可稱前無古人。但後來卻有襲用淵明此意者,如魯迅的散文,便用了這樣的手法。

其三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嚴霜九月中,送我出遠郊。

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嶕嶢。

馬爲仰天鳴,風爲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朝。

千年不復朝,賢達無奈何。

向來相送入,各已歸其家。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

淵明《輓歌》的第三首,是寫得最好的。可謂“三篇中末篇尤調高響絕,千百世下,如聞其聲,如見其情也。”(清溫汝能纂集《陶詩彙評》卷四)這首詩除了“嶕嶢”(jiāo yáo,高聳的樣子)一詞今天有點冷僻以外,其他均明白如話。另外,大家讀“千年不復朝”的“朝”要讀準了,朝(zhāo)是早晨的意思,意思是一旦死亡就如同進入再也不會天亮的長夜了清吳淇《六朝選詩定論》卷十一分析這首詩,非常精彩:

輓歌本以送死,通篇雖代死者之言,實以“送”字爲主。

“荒草”二句,是於未送之先,先於荒郊之外,立下一個排場,二句寫得極慘。不知此中往古來今,已不知斷送過多多少少人矣。送死未必皆九月,但上句是地氣之慘,取九月嚴霜,與天地之慘相湊,以見慘之極耳。但曰“出遠郊”,不言所出之自,蓋永與家別,其家中之事有不忍提起者矣。

“四面”二句,申寫遠郊,後“幽室”二句是豎斷古今之界,此二句橫截斷人鬼之界,言自此以後,只與鬼鄰也。

“馬爲”二句,寫此幽室未閉之一刻。古人殉葬多用平生所乘馬,馬有覺,故爲仰天而鳴,若有思主之意。風無知,與人無情,亦爲蕭條。然此雖可哀,其無知之形骸,猶在三光之下,及幽室一閉,即無知之形骸亦不在人間,故曰“千載不復朝”。言之不足,又申以“賢達沒奈何”,真慘之極矣!

“向來”一句,應前“送我”句,相送之人,各有家可歸,而己有家不能歸也。“親戚”二句,只就人情近處指點出自此以後再無復有人理論。末二句,以曠達句作結。孔子曰:衆生必死,死必歸上,是謂返本,更何哉!鍾嶸評詩,列元亮於中品,爲其自成一家,非正宗也。如此一篇,卻是合作。

自爲寫景論之,“荒草”“白楊”亦是人家林墓中尋常之物。曰“茫茫”,曰“蕭蕭”,亦是尋常寫草寫木字面。曰“何”,曰“亦”,亦是詩人眼前幾個虛字。只是安插妥當,錘鍊精工,一字不可移易,令人讀之,心魂警動。

後又入“風爲自蕭條”一句,在俗手定將“風”字夾寫在“荒草”二句之內,只是一層慘;他卻曰自蕭條,全不假荒草白楊,而荒草白楊反若憑之爲勢者,其慘又加一層矣。夫荒草白楊無知,風亦無知,獨風下加以“爲”字者,風吹無所不到,能侵及無知之形骸也。

自其序事寫情言之,死者當從家中送起,詩卻截斷,而於後面送者之歸,補出“家”字。自出遠郊,至閉幽室,送者多矣,爲時亦久矣,獨寫馬寫風,而不及人者,舉其無情無知者,而人之有情不必言,且留爲後“親戚”二句地步,及送者歸家地步。

“親戚”二句,好在“或”“亦”二字,他人已歌,即親戚亦在或然之間,只得未歸之前,片時之哭耳。夫幽室之閉,悠悠千載,以送者片時之哭校之,濟得甚事?真可痛也。

自其格調音節論之,自“蕭”字起韻至“朝”字止,凡五韻,序送死之事已畢,卻得“千載不復朝”重喝一句,轉入別調,另換一韻,不復序事,只反覆詠歎,慘哀不可勝言矣!

這裏面唯一有點“雷”的就是說馬預知可能會被殉葬,所以悲鳴。古人以馬殉葬確實是有的,但那時富貴人家,如窮人家以馬爲勞力,哪裏會殉葬呢。但是馬、驢戀主,能感覺到主人去世而悲傷的,實有其事。如近代京劇名醜劉趕三養了一頭黑驢叫“墨玉”,劉趕三有一出名劇叫《探親家》,就騎真驢上臺。劉死後,墨玉不食,悲鳴而亡。不過淵明應該是泛泛寫,營造一種氣氛罷了。再有,此詩最後幾句,用今天普通話讀,有點不押韻。淵明用的是當時的語音。“家”字大約是叶韻讀“guō”這個音的。陳祚明稱讚此詩:

一氣瀏蒞,《十九首》而外,在漢人亦不多得。又極似蔡中郎“青青河畔草”一篇,似以神,此固神到之筆也。“千年不復朝”疊一句,跌宕以振之,哀響之中發以壯調,然彌壯彌哀矣!“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非《十九首》安得此名句。(《采菽堂古詩選》卷十四)

若說淵明《輓歌詩三首》是以“情”爲主,寫人將辭世的一種不可名狀的悲哀的話,那麼他的《自祭文》則傳達了一種面對生死的豁達。下面我們就按照祭文的韻腳,逐段來讀一讀這篇奇文:

自祭文

歲惟丁卯,律中無射。天寒夜長,風氣蕭索,鴻雁於徵,草木黃落。陶子將辭逆旅之館,永歸於本宅。故人悽其相悲,同祖行於今夕。羞以嘉蔬,薦以清酌。候顏已冥,聆音愈漠。嗚呼哀哉!

丁卯是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年),律中(zhòng)無射(yì)指農曆九月。在這樣一個瀟灑的時節,陶淵明要辭別“旅舍”(逆旅之館:迎賓的客舍。指人活着就如同暫時居住在旅舍之中),回到老家去了(本宅,指老家,有人說指墳墓,我以爲是指回歸自然)。親戚朋友們都很悲傷,今晚一同給我餞別。以蔬菜清酒來祭奠我。我想看看他們的容顏卻看不見了,想聽聽他們的聲音也聽不到了(這兩句我是按照《輓歌詩》第二首來解釋的。也可以解釋爲朋友看着陶淵明的容顏已經一片死氣,再也聽不見淵明的聲音了)。這一部分是祭文的引子,後面開始是正文:

茫茫大塊,悠悠高旻。是生萬物,餘得爲人。

自餘爲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絺綌冬陳。

含歡谷汲,行歌負薪,翳翳柴門,事我宵晨。

蒼茫的大地,悠遠的高天,大自然化育萬物,我偶然在成爲萬物中的“人”。自從我成爲人開始,就碰上了貧窮的命運。我們家的盆啊碗啊經常沒有餘糧,空空如也,到了冬天,沒有棉衣,還只能穿夏天穿的葛布衣服(絺綌chi xì,指夏天穿的葛布衣)。我高高興興地到山谷裏打水,揹着柴禾邊走邊唱歌。在簡陋的茅屋裏(翳翳:昏暗的樣子),打理着日常生活。

春秋代謝,有務中園。載耘載籽,乃育乃繁。

欣以素牘,和以七絃。冬曝其日,夏濯其泉。

勤靡餘勞,心有常閒。樂天委分,以至百年。

歲月一天天地逝去,我年年都在田園中勞作,耕種鋤耪,種植莊稼。閒暇時,我讀讀書寫寫詩調劑一下心情,有時彈彈琴來讓自己心境平和。冬天我就曬曬太陽,暖洋洋美滋滋的,夏天我就到清泉裏洗洗澡泡泡腳。我一年到頭辛勤地勞作,真可謂是不遺餘力啊,但是不論我的身體怎樣勞乏,我的心卻能得到一種永恆的悠閒自在。因爲我樂於接受天命,聽任命運的支配,就這樣終其一生。朱熹曾經盛讚淵明,說:“晉宋間詩多閒淡,杜工部等常忙了。陶雲‘身有餘勞,心有常閒’,乃《禮記》身勞而心閒則爲之也。”(《朱子語錄》)

惟此百年,夫人愛之。懼彼無成,愒日惜時。

存爲世珍,歿亦見思。嗟我獨邁,曾是異茲。

寵非己榮,涅豈吾緇?捽兀窮廬,酣飲賦詩。

人活一世不過百年,人們都很珍愛生命。人們擔心自己一生會一事無成,所以都特別珍惜時間(愒kài,貪)。人們都希望活着時被世人所推崇,死了也會被人們懷念。可嘆我啊這樣特立獨行,竟然和衆人的這樣生活態度不一樣。我覺得,人們寵愛我,也不是我的榮耀,但這個社會的黑暗也不能改變我的品節(涅niè,黑色染料。緇zī,黑色。涅豈吾緇,即“涅豈緇吾”,黑色的染料難道能染黑我嗎?《論語·陽貨》:“不曰白乎?涅而不緇。”)我就是這樣高傲地活在自己的茅草屋裏(捽zuó兀:挺拔突出的樣子),享受着我飲酒寫詩的生活。

識運知命,疇能罔眷。餘今斯化,可以無恨。

壽涉百齡,身慕肥遁,從老得終,奚所復戀!

人應該瞭解天道命運,但又怎能對人生無所留戀。不過我現在死去,並沒有什麼遺憾。我也活到挺大年歲了(百齡,百歲,指老年),我羨慕隱居的生活,也真正體驗到了(肥遁指退隱。《周易·遁卦》:“上九,肥遁,無不利。”肥:寬裕自得。遁:退避)。我活到了老,又得到了善終,我還有什麼眷戀的啊。明代張自烈讀了這幾句,非常感慨,他說:“今人畏死戀生,一臨患難,雖義當捐軀,必希苟免,且有纊息將絕,眷眷妻孥田舍,若弗能割者。嗟乎,何其愚哉!淵明非止脫去世情,直能認取故我,如‘奚所復戀’、‘可以無恨’,此語非淵明不能道。“(《箋註陶淵明集》卷六)

寒暑愈邁,亡既異存。外姻晨來,良友宵奔。

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蕭蕭墓門。

奢恥宋臣,儉笑王孫。

寒來暑往,歲月一天天地逝去,死去畢竟是不同於活着的。聽說我死了,親戚們一大早就趕來了,好朋友也連夜來奔喪。把我葬在了田野中,讓我的魂魄得到安息。我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歸於自然了(窅窅yǎo,隱晦的樣子),我的墳墓邊風聲蕭蕭響起。我死了,就按照我的家境來舉行葬禮,既不追求奢華,也不過於節儉(奢恥宋臣,以宋國桓魋那樣奢侈的墓葬而感到羞恥。事見《孔子家語》。儉笑王孫,以漢代的楊王孫過於簡陋的墓葬而感到可笑。事見《漢書·楊王孫傳》)。

廓兮已滅,慨焉已遐。不封不樹,日月遂過。

匪貴前譽,孰重後歌?人生實難,死如之何?

嗚呼哀哉!

不知過了多少年,我的形體也漸漸的消散了,人們對我逝去的悲傷也漸漸淡化了。我就是個老百姓,所以我的墳墓既沒有壘起高高的墳臺,也沒有在邊上種植樹木,歲月依然一天天地逝去。我既不看重生前人們對我的讚譽,那誰還會看重死後人們對我的讚美歌頌呢?回想一下,人生在世真的很艱難啊,可是死了又會怎樣呢?——死如之何,淵明沒有作答。有沒有靈魂,是苦是樂。這都是還活着的淵明都無法預知的。蘇東坡說:“讀淵明《自祭文》,出妙語於屬纊之餘,豈涉生死之流哉!”(元陳秀明編《東坡文談錄》)所謂“涉生死”,就是把生死掛在心上。

當然,也有人認爲《自祭文》和《輓歌詩》不是臨終前的作品,而是晉時喜好輓歌詩的風氣影響了淵明。如鄭文焯就說:“以《自祭文》爲先生絕筆者有舊已。賢者知死之生,知亡之存,固不須垂絕之言以自明也。”而日本人橋川時雄也贊同鄭文焯的看法,他認爲淵明並沒有預感到自己要辭世,只是在晚年身體衰弱時,於秋日感慨生命,借《輓歌》《自祭文》來“敘其人生觀”罷了。只不過正好這年淵明去世了——“偶爾此事屬公之卒年耳”(鄭文焯批、日本橋川時雄校補《陶集鄭批錄》)。但我覺得,我們無法判斷淵明寫此文後多久纔去世,但從文章內容來看,確實感到生命將要走到盡頭時,對自己人生的總結,尤其是詩歌中的那種悲情,恐非生意盎然者所能道着。

歷史上自己給自己寫祭文和輓詩的,淵明是較早的,甚至可以說是他開了這個風氣。但後來再作自挽自祭文的,多未到淵明的境界。比如曾端伯說:“秦少游將亡,效淵明自作哀輓。”(元李公煥《箋註陶淵明集》卷四引)但秦觀之是效法了陶淵明自挽的行爲,而情感卻不相同。《宋史》記載:“(秦觀)先自作輓詞,其語哀甚,讀者悲傷之。年五十三。”苕溪漁隱曰:淵明自作挽辭,秦太虛亦效之,餘謂淵明之辭了達,太虛之辭哀怨。(郭紹虞《宋詩話輯佚》捲上)這是因爲,詩是用生命寫成的,文字只是媒介。我們生命的境界便最終決定了我們文字的境界。

鍾秀《陶靖節記事詩品》中說:

秀謂靖節胸中闊達,有與天地同流氣象。觀其生前之順受,臨終之高態,覺矯揉造作,導引氣行,託仙釋之名,於造物之化,以自賊其神者,固爲多事,即凡吾人之拘拘目前,擺脫不開,使天地之寬,乃如一室之小,境不必盡逆,事不必皆拂,而一入愁城,終難自克者,讀《形神影》、《輓歌》六詩,可以爽然釋矣。

作爲年年歲歲不得不營營於世間的我們,終朝悶悶不樂,偶然讀讀淵明的《輓歌詩》《自祭文》,或許能發現一把開啟愁城的鑰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