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詞《怨王孫·湖上風來波浩渺》賞析
【詞牌介紹】
據《詞譜》,詞牌《怨王孫》以秦觀同名單調詞爲正體,李清照這一首是雙調,爲變格。有的版本題作《賞荷》。此詞寫的是晨遊之景,與《如夢令》(嘗記溪亭日暮)當是前後銜接的。前一次是荷花開放之時,這一次是“蓮子已成”之日,兩次時間相隔未久。雖然這一首從字面上不能確定創作時間,但從追憶溪亭之遊的情形看,當是詞人結婚前後至二十三四歲居住汴京時所作。
怨王孫①
李清照
湖上風來波浩渺②,秋已暮③、紅稀香少④。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
蓮子已成荷葉老,清露洗、蘋花汀草⑤。眠沙鷗鷺不回頭⑥,似也恨⑦、人歸早。
①怨王孫:詞牌名,又名《憶君王》、《憶王孫》。
②浩渺[hào miǎo]:空闊貌。
③暮:晚。
④紅、香:指代花。
⑤蘋[píng]:多年生水草。汀[tīng]:水邊平地。
⑥鷗鷺:指水鳥。
⑦恨:氣惱。
李清照詞文學賞析
詞的上片寫初到湖上的感受,下片寫歸時的心情。
起句寫湖。從語氣上看,初去時真是秋高氣爽,日麗晴和,那遼闊的湖面上,水波不興,平如明鏡,湖光澈能,景色觸和。忽然風起,吹皺湖水,層層漣漪,盪漾開來,激起浪花。因此說“湖上風來波浩渺”。“風來,”是事物變讓的起因,對遊人的印象較深,所以特地拈出。
次句寫荷。“秋已暮”,就是“時維九月,序屬三秋”(王勃《滕王閣序》中語),用以點明節候。這時湖中荷花已經葵謝,枝葉開始凋零,只有殘存着的紅花點點,不時散發出斷續餘香,整個湖面上呈現出一派秋日蕭瑟的氣象。
但,這無損於湖上的秀麗風光,它仍然是如濟人劉鳳浩詠湖詩說的“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此刻雖因節候不同,有所變化,但湖上景象仍然一樣。儘管荷花色褪,乃至零落,而羣山諸峯,倒影湖中,特別是遍山紅葉與湖邊垂柳,交相映襯,更加嫵媚。樹上鳴禽,吱吱喧喳;洲諸鷗鷺,負日眠沙;一動一靜,饒有情趣,在給人以快慰之感,極盡遊賞之樂,真有說不盡的無窮好。
“水光山色與人親”是詞人在凝神觀照事物時所得最突出印象,“說不盡、無窮好,”是她陶醉於景色後的深刻感受。這兩句語雖直率、淺近,卻饒有韻味。它體現出詞人遊賞時怡然自得的歡悅心情和她那開朗樂觀的.內心世界。在這裏,作者把熱愛自然、歌頌自然的主觀意識賦予了客觀存在的景物,分明是自己愛好“水光山色,”卻偏說“水光山色與人親。”移情於物,融情於景,使無情事物有情化。雖是有我之境,卻較之後來辛棄疾《賀新郎》“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更加超脫,更加優美。
過片“蓮子已成荷葉老,”是對“秋已暮”的呼應,更是“紅稀香少”的具體化。但在荷花盛開,團荷覆蓋湖面時,叢生水上的白蘋,岸邊的綠草,是無由得到清露的滋潤,只有到了蓮熟葉殘時,才能分享清露的沾溉,生機旺盛,青翠欲滴。’“清露洗”中的“洗”字,最富生活氣息,它爲湖上增添色彩,提供遊人以賞玩之資。
象這樣佳麗勝地,幽美的風光,不只遊人爲它所吸引,流連忘返,連山禽水鳥也不忍離去。那沙灘上常有鷗鷺棲宿。特別是沙鷗與白鷺性頗溫馴,也很機靈,來往遊人很喜歡逗弄它們,與之親近,久了它們也不怕人,彷彿彼此之間,消除了隔膜,象朋友一些般。由於它們經常棲息於水邊洲渚之間,人們遂以爲隱者的象徵。不少詩人常有願與鷗鷺結盟的吟詠。詩歌中盟鷗之辭,如李白“明朝拂衣去,永與白鷗盟”可能是最早的兩句。後來黃庭堅也有“萬里歸舟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因之當遊興已盡,與同遊者相偕歸去時,看到沙灘上的鷗鷺睡在那裏動也不動,頭也不回,便覺得那是責怪他們過早的歸去,象是不夠朋友似的。
“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乃是作者把自己的人格泯化於物類中,儘量縮小自我,使之臻於“民胞物與”的思想境界,把分明是自己不願離開沙鷗與白鷺的心意,卻說沙鷗、白鷺責怪她爲何匆匆歸去?這便是擬人化手法的運用。
擬人化手法,在古典詩歌中經常運用。盛唐詩人王維《積雨栩川莊作》詩:“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爲更相疑?”五代西蜀人歐陽炯《南鄉子》詞:“孔雀自憐金翠尾,臨水,認得行人驚不起。”北宋初年歐陽修《採桑子》詞:“鷗鷺閒眠,應慣尋常聽管絃”和稍後的秦觀《還自廣陵》詩:“天寒水鳥自相依,十百爲羣戲落暉,過盡行人都不起,忽聞冰響一齊飛。”都是運用這手法,寫出動人的場景。但他們的詩或詞,雖各具特定的意義,收到應有如藝術效果,終不及李詞親切感人,所寓的哲學意義和文學趣味,更爲深長,更爲豐滿。
這真是一幅絢爛奪目的晚秋景色圖。它具有生動、鮮明、清新、自然的特色,洋溢着濃郁的生活氣息和詩情畫意,語言頗有行雲流水之勢,能給人以美的享受和回味的餘地。從前蘇軾評王維詩畫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李清照也擅長繪畫,但畫多不傳,畫中有詞與否,難以斷定,而李清照詞中有畫,是可以這樣說的,且不僅《怨王孫》一詞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這詞有些句子,頗與南唐中主李璟《浣溪沙》上片“苗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相類似處,然而詞的情調卻迥然不同:李璟把香銷葉殘的畫面,用西風愁起、韶光憔悴來襯說,突出那種不堪目睹的形象,“大有衆芳蕪穢,美人遲薈之感。”(王國維《人間詞話》)情調是低沉的、悲觀的、消極的。而李詞從紅稀香少、蓮熟葉老中生髮出水光山色、蘋花汀草、鷗鷺眠沙來。抽出那篇著名的《論詞》中批評江南李氏“尚文雅,故有‘小樓吹徹玉笙寒’之詞,語雖奇甚,所謂亡國之音哀以思者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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