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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夢遊天姥吟留別》

李白(701—762)字太白,號青蓮居士,中國文壇謎一樣的人物,至今未弄明白他的家族、種族。出生於中亞碎葉城,成長於四川青蓮鄉,渡壯年於名山大川,亡於江南。如果說唐詩是白雪皚皚的高峯,李白便是凌霜傲雪的高峯征服者;如果說唐詩是波翻浪滾的海洋,李白便是戰風斗浪的弄潮人;如果唐詩是奼紫嫣紅的百花園,李白便是餐花品葉的擷英客。李白憑藉其豐富的聯想,奇特的想象,大膽的誇張,放蕩不羈的豪情,以及如泉涌的才思,汪洋恣肆的詩情,登上了唐代詩歌聖殿的最高處,成爲盛唐氣象的形象代言人。李白用手中的筆抒發“願將腰下劍,直爲斬樓蘭”的凌雲壯志;暢談“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輩豈是蓬蒿人”的人生自信;表達“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的豪放灑脫。但是李白也有“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無奈和嘆息,《夢遊天姥吟留別》一詩就表現了李白的失落、傷感、孤獨、悲慼,直至對人生、對官場、對尋仙訪道的絕望。

李白二十歲出蜀,踏上了尋求功名利祿之路,但鄙視科舉,幻想由布衣一躍而爲公卿,爲此可以說是使出渾身解數, “尋仙訪道”是其中的一條路徑,以尋仙訪道成就名聲;拜謁名人是一條路徑,獲得名人舉薦;聯姻高門是一條路徑,希望透過裙帶關係獲得提攜。李白曾拜謁諸多名人,但由於性格原因,不但未獲舉薦,還惹惱了一些當權人。李白二十七歲與許圉師的孫女結婚(許曾是丞相)不但沒有達到自己靠裙帶關係進入仕途的願望,還被迫西遊長安,拜謁、聯姻兩條路都未走通,只得“尋仙訪道”以壯聲名,李白與道士交遊,到終南山隱居,幻想走終南捷徑,(終南山的道士在李淵起兵時,曾在輿論和行動上給予支援,並且李唐王朝奉老子爲祖先,對道士恩寵有加)曾到持盈法師(唐玄宗之妹玉真公主)別館作客,得到持盈法師的賞識。

742年(天寶元年)李白因“文辭秀逸”“名動京師”,玄宗“聞而悅之,召入宮掖”。終於實現了由布衣一躍而進入官場、進入宮廷的願望。李白用“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表達進入官場的喜悅和即將施展雄心大略的暢快。李白被徵召,一說是道士吳筠的舉薦;一說是持盈法師的舉薦,不管是兩者中誰舉薦,都是李白“尋仙訪道”的結果。由此看,“尋仙訪道”只是李白進身的階梯;只是他走上官場的工具,

經過“開元盛世”的唐玄宗,隨着在位時間的增長,好道之心大盛,對老子追加封號,大修道觀,還親自導演了幾齣玄元皇帝降臨的神話劇,他不再需要什麼治國大道,他需要的是點綴昇平的“新詞”“佳句”,需要的是爲自己享樂生活增添樂趣的文人。他欣賞的是李白的文才和談玄論道,而非李白的什麼治國大道。現實與理想的巨大差距使李白的“待吾盡節報名主,然後相攜臥白雲”的理想成爲一紙空文。

如果說剛剛踏進宮廷時,李白還有一步登天的喜悅的話,那麼隨時間的流逝,他的政治理想、抱負一點點的落空,使失望逐漸代替喜悅,直至理想徹底破滅。一年多的宮廷生活使李白充分認識到了宮廷政治的黑暗與險惡、官場上的相互排擠與趨炎附勢。由於權貴的排擠,(包括楊貴妃、高力士等)更由於自己的傲岸不羣,李白在長安站不住腳了,被迫要求唐玄宗放他還山,天寶三年(645年)三月,唐玄宗賜金放還。

李白出京後,面臨政治理想破滅,治國大道無法施展的客觀現實,他能做什麼?仕途之路已斷,對人世、對前途的感慨寄予何處?現實之中不能施展壯志,只能寄希望於虛幻飄渺的神仙世界。尋仙訪道成了此時最好的精神安慰劑,他和杜甫、高適共遊宋、樑尋仙訪道。高適長安求宦,杜甫兜囊羞澀先後離去,使孤獨的李白更想尋求精神的安慰,因此似乎對尋仙更癡迷,同年請天師高如貴爲他舉行授道錄儀式,正式加入道教。據說受道錄儀式在精神上和肉體上很折磨人,但李白堅韌地挺了過來。唐玄宗賜的金,除建了一座酒樓之外,其餘的就用來煉丹,從這些看,李白的好道真是投入。但是李白究竟投入沒投入進去。可以舉晚年的詩爲證,《月下獨酌》“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萊,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在此詩中,金丹不如 蟹螯,蓬萊仙山不如糟丘,其結果不言自明。

646年,李白大病一場,同年秋決意“暫向瀛洲訪金闕”南遊吳越,臨行前作《夢遊天姥吟留別》。“暫向瀛洲訪金闋”瀛洲是海上三座著名仙山之一,金闋也是神仙居所。上仙山,訪神仙,不正是嚮往神仙嗎?所以這首詩被看作遊仙詩,表達了他對神仙世界的嚮往。其實不然,道教講究大則“長生不老,變化飛昇”;小則“強身健體,百病不生”;詩人不但沒有變化飛昇,還大病一場,神仙也沒有降臨來救助他,讓他免於病痛折磨,可見修道不起絲毫作用,可見神仙之虛無飄渺。即使是潛心奉道之人,這樣的結果也只能使人放棄自己的信仰,認清神仙世界的虛幻。更何況,李白只是把尋仙訪道作爲政治工具和精神麻醉劑。

透過《夢遊天姥吟留別》中對神仙世界的描繪,不難看出李白對神仙世界的真正想法。“列闕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爲衣兮風爲馬,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亂如麻。”多麼震撼,霹靂山崩;多麼光明,日月同輝;多麼奢華,金銀爲臺;多麼壯觀,仙之人兮列如麻。然詩人竟到此戛然止筆,爲何尋仙訪仙卻見仙而退;爲何思仙想仙卻見仙無語。若是內心向往的,若是夢寐以求的,當願望終於實現,該是何等興奮,說不定會手舞之足蹈之,可詩人卻在此時悄然離去,這就讓人不得不思考是何種原因。

“雲之君”與“仙之人”都是神仙,爲何出場有早有晚?看一看他們出場的所乘之物,“雲之君”風爲馬,“仙之人”鸞回車。如果對照《西遊記》中神仙的出場,如豬八戒出場:“不多時,一陣風來,真是個走石飛砂。”而太上老君則坐在青牛背上,足踏祥光。豬八戒只是低級神仙,天篷元帥,故駕風。太上老君是僅次於玉皇的大仙,故乘獸。可見神仙駕風乘獸也是分級分等。按此看來“雲之君”與“仙之人”必是等級不同的神仙,就如同地上大官出遊一樣,先有差役鳴鑼開道,後是大官坐騎。故有“雲之君”“仙之人”出場先後之分。

天上人間都一樣,都有高低貴賤之分,晉代葛洪在《抱朴子》中宣揚:神仙不但存在,而且有等級之分,天地間仙人分爲天仙、地仙、尸解仙,地仙、尸解仙都低於天仙。南朝陶弘景《真靈位業圖》將神仙分爲七個等級。雖然兩人的分法不盡相同,但神仙之間也是等級森嚴,則是非常明確的。李白既然寄託感情於好道,就不可能不研究前人的著作,可以推知神仙有等級的觀念是深入李白之心的。人世間的等級制度使李白不能展其鴻鵠之志,神界的等級制度難道就能使李白大展宏圖嗎?且“紛紛而來下”“列如麻”數目何等繁多,俗語“雞多不下蛋,人多瞎搗亂”如此多的神仙自然也少不了排擠紛爭。人世間的等級、排擠紛爭使李白的政治理想破滅,神界的等級、排擠紛爭難道不能使李白望而卻步嗎?難道不能使李白由對神界、對飛昇的嚮往轉化爲失望嗎?

“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既沒有外來的驚擾,又沒有異聲的驚動,是什麼使詩人魂悸?是什麼讓他動魄?是什麼讓他長嘆?答案只有一個,只能是神仙世界。神仙世界等級森嚴使他長嘆,神仙數量太多讓他吃驚。我們可以推想李白的思想“費盡心力進入官場,落個賜金放還,費盡心力尋仙訪道,結果天上人間都一樣,即使進入了神仙世界,也可能因爲某個原由,而被趕下界來。李白心裏充滿對神仙世界的畏懼,只能落下一聲長嘆。”正因爲李白厭惡人世的煩擾紛爭,厭惡神仙世界的等級森嚴,所以最終只能 “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用訪名山來代替對人間富貴、對飛昇成仙的追求。李白好尋仙訪道如同葉公好龍一樣,只是好那個名,而非是成仙飛昇。葉公,真龍來時嚇破膽;李白,真仙來時亦心驚。

如何解釋李白加入道教呢?李白在現實的理想破滅之後,必須尋找一個精神寄託。而尋仙訪道是他人生三條路徑中走得最成功的一條。他繼續尋仙訪道,可以看成是對過去輝煌的一種甜蜜回憶,是把尋仙訪道看成是精神的麻醉劑,尋求精神解脫的工具。與他相似的人物,如魏晉時期的`嵇康、向秀等,把對現實的不滿寄予黃老之學、談玄之風。既然有古人做榜樣,李白是依葫蘆畫瓢就可以理解了。李白追求道家的“絕世獨立”,追求“遠離塵世”,不是對飛昇成仙的嚮往。“暫向瀛洲訪金闋”只是李白要寄情于山水的託詞,而不是真的寄情於神仙。範傳正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雲:“公好神仙,非慕其清舉,將以不可求之事求之,欲耗壯心遣餘年也。”宋葛立方韻語陽秋謂白之賦遊仙詩“豈非因賀季真有謫仙之目,而因爲是以自信其說耶?抑身不用,鬱郁不得志而思高舉遠引耶?”好道是李白進身的工具,也是他精神的麻醉劑。或許還是他迎合人們對他的“謫仙人”的稱譽的手段,李白根本未沉溺於尋仙訪道中,他對尋仙訪道絕望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從李白的對待功名思想變化的規律也能印證他對待尋仙訪道的態度。李白由對功名的渴求到對功名的絕望,再由絕望到渴求。未進官場時,冀求種種進身的辦法,不惜低三下四地拜謁;不惜犧牲個人幸福聯姻高門;不惜走後門拉關係。真正進入宮廷,又厭棄官場的排擠紛爭,離開官場之後,不久再燃功名利祿之慾火。安史之亂中,永王起兵叛亂,李白應邀進入永王幕府,想借此一展其霸王智略,有《永王東巡歌》爲證“但用東山謝安石,爲君談笑靜胡沙”以謝安自比,謝安是東晉宰相,可見其渴望走上官場,心中對功名的渴望並沒有因爲一次失敗而徹底死心,失望是暫時的。那麼,他的求仙訪道思想也必然經歷這一過程。俗語“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矛盾的性格決定李白的矛盾行爲。那麼,他對尋仙訪道有過動搖,甚至絕望很好理解。

從光線的變化來解釋李白對仙界的態度也能印證此觀點。光線分析源於繪畫,光線有正光、側光、逆光等用光區別,也有強弱之分,使用不同的光線,可以反映作畫者的不同心態。即使是普通人,對光線的感覺也很敏感,光線太強烈時,可能頭暈眼花,引起不適感;光線太昏暗時,常常引發人的恐懼感,如俗語“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只有光線適中,才感覺到舒服。光線作用於人的感官會引發人心靈的不同反應;不同的心靈感應也可以用不同的光線來表示。如果光線明亮代表渴望,光線黑暗代表恐懼,就可以用光線明暗變化來解釋詩人心理。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雲霞明滅或可睹”“微茫”、“明滅”即光線時明時暗,光線時明時暗表明詩人心旌搖動,在兩種不同的心理感應中徘徊。既有對神界的一絲渴望,又有對神界的恐懼。兩種心理感應交替佔據統治地位。

“一夜飛渡鏡湖月,湖月照我影,”月出鏡湖,且能照出人影,非初十之後,月光不能如此,此時光線對比白晝應是朦朧,即明亮勝過黑暗,表明詩人應是渴望在慢慢征服恐懼。

“半壁見海日”初日東昇,光芒萬丈,並且立足點是半山腰,觀看初日應該無阻礙,應是光線明亮,表明詩人心中渴望戰勝了恐懼。

“迷花倚石忽已暝”“暝”即是光線暗,光線由明轉暗,表明心中恐懼又在征服渴望。並且恐懼佔了上風。

“日月照耀金銀臺”日月同輝,光線亮到極點,表明渴望見到神仙的心理也發展到了頂峯。

光線由時明時暗到朦朧,由朦朧到光明,由光明到黑暗,由黑暗到極明。總體來說光線變化規律是暗---明---暗-----極明,極明過後將是大暗,大暗即是大恐,大恐即是絕望。也即是物極必反,那麼最終詩人的心情將是極度渴望到極度失望,也就是絕望。

無論從詩人自己的生活歷程,還是詩人描繪的場景,還是詩人思想變化規律,還是按光線與人的心理分析,詩人最終走向的只能是失望,本詩結尾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既是李白傲岸性格的真實流露,也是詩人對失望心情的不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