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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前赤壁賦》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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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軾《前赤壁賦》賞析【一】

蘇軾《前赤壁賦》賞析

此賦透過月夜泛舟、飲酒賦詩引出主客對話的描寫,既從客之口中說出了弔古傷今之情感,也從蘇子所言中聽到矢志不移之情懷,全賦情韻深致、理意透闢,實是文賦中之佳作。

第一段,寫夜遊赤壁的情景。作者“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投入大自然懷抱之中,盡情領略其間的清風、白露、高山、流水、月色、天光之美,興之所至,信口吟誦《詩經·月出》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把明月比喻成體態嬌好的美人,期盼着她的冉冉升起。與《月出》詩相迴應,“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並引出下文作者所自作的歌雲:“望美人兮天一方”,情感、文氣一貫。“徘徊”二字,生動、形象地描繪出柔和的月光似對遊人極爲依戀和脈脈含情。在皎潔的月光照耀下白茫茫的霧氣籠罩江面,天光、水色連成一片,正所謂“秋水共長天一色”(王勃《滕王閣序》)。遊人這時心胸開闊,舒暢,無拘無束,因而“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乘着一葉扁舟,在“水波不興”浩瀚無涯的江面上,隨波飄蕩,悠悠忽忽地離開世間,超然獨立。浩瀚的江水與灑脫的胸懷,在作者的筆下騰躍而出,泛舟而遊之樂,溢於言表。這是此文正面描寫“泛舟”遊賞景物的一段,以景抒情,融情入景,情景俱佳。

第二段,寫作者飲酒放歌的歡樂和客人悲涼的簫聲。作者飲酒樂極,扣舷而歌,以抒發其思“美人”而不得見的悵惘、失意的胸懷。這裏所說的“美人”實際上乃是作者的理想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這段歌詞全是化用《楚辭·少司命》:“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之意,並將上文“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的內容具體化了。由於想望美人而不得見,已流露了失意和哀傷情緒,加之客吹洞簫,依其歌而和之,簫的音調悲涼、幽怨,“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嫋嫋,不絕如縷”,竟引得潛藏在溝壑裏的蛟龍起舞,使獨處在孤舟中的寡婦悲泣。一曲洞簫,悽切婉轉,其悲咽低迴的音調感人至深,致使作者的感情驟然變化,由歡樂轉入悲涼,文章也因之波瀾起伏,文氣一振。

第三段,寫客人對人生短促無常的感嘆。此段由賦赤壁的自然景物,轉而賦赤壁的歷史古蹟。主人以“何爲其然也”設問,客人以赤壁的歷史古蹟作答,文理轉折自然。但文章並不是直陳其事,而是連用了兩個問句。首先以曹操的《短歌行》問道:“此非曹孟德之詩乎?”又以眼前的山川形勝問道:“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兩次發問使文章又泛起波瀾。接着,追述了曹操破荊州、迫使劉琮投降的往事。當年,浩浩蕩蕩的曹軍從江陵沿江而下,戰船千里相連,戰旗遮天蔽日。曹操志得意滿,趾高氣揚,在船頭對江飲酒,橫槊賦詩,可謂“一世之雄”。如今他在哪裏呢?曹操這類英雄人物,也只是顯赫一時,何況是自己,因而如今只能感嘆自己生命的短暫,羨慕江水的長流不息,希望與神仙相交,與明月同在。但那都是不切實際的幻想,所以才把悲傷愁苦“託遺響於悲風”,透過簫聲傳達出來。客的回答表現了一種虛無主義思想和消極的人生觀,這是蘇軾借客人之口流露出自己思想的一個方面。

第四段,是蘇軾針對客之人生無常的感慨陳述自己的見解,以寬解對方。客曾“羨長江之無窮”,願“抱明月而長終”。蘇軾即以江水、明月爲喻,提出“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的認識。如果從事物變化的角度看,天地的存在不過是轉瞬之間;如果從不變的角度看,則事物和人類都是無窮盡的,不必羨慕江水、明月和天地。自然也就不必“哀吾生之須臾”了。這表現了蘇軾豁達的宇宙觀和人生觀,他贊成從多角度看問題而不同意把問題絕對化,因此,他在身處逆境中也能保持豁達、超脫、樂觀和隨緣自適的精神狀態,並能從人生無常的悵惘中解脫出來,理性地對待生活。而後,作者又從天地間萬物各有其主、個人不能強求予以進一步的說明。江上的清風有聲,山間的明月有色,江山無窮,風月長存,天地無私,聲色娛人,作者恰恰可以徘徊其間而自得其樂。此情此景乃緣於李白的《襄陽歌》:“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進而深化之。

第五段,寫客聽了作者的一番談話後,轉悲爲喜,開懷暢飲,“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照應開頭,極寫遊賞之樂,而至於忘懷得失、超然物外的境界。

這篇賦在藝術手法上有如下特點:

“情、景、理”融合。全文不論抒情還是議論始終不離江上風光和赤壁故事,形成了情、景、理的融合。通篇以景來貫串,風和月是主景,山和水輔之。作者抓住風和月展開描寫與議論。文章分三層來表現作者複雜矛盾的內心世界:首先寫月夜泛舟大江,飲酒賦詩,使人沉浸在美好景色之中而忘懷世俗的快樂心情;再從憑弔歷史人物的興亡,感到人生短促,變動不居,因而跌入現實的苦悶;最後闡發變與不變的哲理,申述人類和萬物同樣是永久地存在,表現了曠達樂觀的人生態度。寫景、抒情、說理達到了水乳交融的程度。

“以文爲賦”的體裁形式。此文既保留了傳統賦體的那種詩的特質與情韻,同時又吸取了散文的筆調和手法,打破了賦在句式、聲律的對偶等方面的束縛,更多是散文的成分,使文章兼具詩歌的深致情韻,又有散文的透闢理念。散文的筆勢筆調,使全篇文情鬱郁頓挫,如“萬斛泉涌”噴薄而出。與賦的講究對偶不同,它相對更爲自由,如開頭的一段“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全是散句,參差疏落之中又有整飭之致。以下直至篇末,大多押韻,但換韻較快,而且換韻處往往就是文意的一個段落,這就使本文特別宜於誦讀,並且極富聲韻之美,體現了韻文的長處。

意象連貫,結構嚴謹。景物的連貫,不僅在結構上使全文儼然一體,精湛縝密,而且還溝通了全篇的感情脈絡,起伏變化。起始時寫景,是作者曠達、樂觀情狀的外觀;“扣舷而歌之”則是因“空明”、“流光”之景而生,由“樂甚”向“愀然”的過渡;客人寄悲哀於風月,情緒轉入低沉消極;最後仍是從眼前的明月、清風引出對萬物變異、人生哲理的議論,從而消釋了心中的感傷。景物的反覆穿插,絲毫沒有給人以重複拖沓的感覺,反而在表現人物悲與喜的消長的同時再現了作者矛盾心理的變化過程,最終達到了全文詩情畫意與議論理趣的完美統一。

  蘇軾《前赤壁賦》賞析【二】

北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蘇軾因“烏臺詩案”謫爲黃州團練副使,其間,他縱情山水,兩賦赤壁。世人稱夏曆七月十六所作爲《前赤壁賦》,十月十五所作爲《後赤壁賦》,是爲一時名篇,千古力作。

主客問答的辭賦結構

賦是介乎韻文與散文之間的一種文體,自荀子《賦篇》創其名後,歷史上先後有鴻篇鉅製的漢賦、駢偶講究的駢賦、格律嚴謹的律賦。至唐,科舉考試中仍要按聲律平仄寫賦。杜牧的《阿房宮賦》可稱濫觴,宋歐陽修《秋聲賦》已趨成熟。蘇軾才華橫溢,他擺脫了堆砌典故、拘守聲律的束縛,在句法自由、結構自由、韻律自由中,既保持賦的形體,又含詩味的濃郁,且與散文亦迥乎有別。因此,《前赤壁賦》行走自由、似詩如畫,可以說是散賦中傑出的代表作。

歷來遊記以遊賞山水爲題材,大多用記遊寫景抒情爲常法。蘇軾遊記赤壁,推陳出新。首先,他記敘之體是虛擬的主客對答的結構形式。主客對答是賦體中的傳統手法,主與客都是作者一人的化身。在《前赤壁賦》中,客的觀點和感情是蘇軾的日常感受和苦惱,而主人蘇子所抒發的則是他超脫地俯察人與宇宙的領悟,而這一切則是透過嗚嗚洞簫、主客設問引起。其次,辭賦行文多用排比、對偶,即所謂韻文,此亦是賦的主要特點。但《前赤壁賦》每段首句或開頭幾句又多爲散句。如首段“舉酒屬客”“少焉”爲散句,第二段開頭“於是飲酒”是散句,第三段客曰散句更多,第四段則以散句爲主。可見,全文散句成份多處。但是,既然是賦,則應該用駢句或近乎駢句爲主。《前赤壁賦》以四字六字爲多,幾同於“四六文”。讀之於整飭中見參差,整齊中顯自由。這樣既顯示了傳統賦體那種特質和情韻,卻又做到保留而不拘泥,講究又不爲束縛。最後,辭賦講究聲韻美。《前赤壁賦》多處押韻,卻換韻較快。每段一韻或幾韻不等,而且換韻處往往是文義的一個段落。如第一段的“天”“然”“仙”,第二段的“慕”“訴”“縷”“婦”,第四段的“鹿”“屬”、“粟”“窮”“終”“風”,以及末段的“主”“取”與“色”“竭”“適”等。總之,《前赤壁賦》以文爲賦,藏韻於不覺;借客設問,嘆人生之如寄。用辭賦之語言形式,卻又棄尋常之套路,以至象“若夫”“爾乃”“是以”等等也拋而不用。這是大家的蘇軾兼取散文和辭賦的優點、手法作賦,是蘇軾此賦出新處,亦是絕妙處。

詩化的景情融合

讀《前赤壁賦》,我們感到蘇軾寫的景美。你看,一葉扁舟浮在茫茫江面,月色水光與天宇合一。以至於江動還是船移,御風還是乘雲,是實景還是虛象,說是又不是了。然而,文章寫得卻是常景,正如清代文學家方苞所說,“所見無絕殊者(沒有什麼特別與衆不同的地方),而文境邈不可攀”。文章寫的是常景,是山水,是風月。但是,爲什麼又有如此感人的魅力呢?答曰:它的景是詩化的景情融合所致。

文章通篇以景貫串,“風”和“月”是主景,山川、江水輔之。首段“風”和“月”開卷。“清風徐來,水波不興”和“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幾句,極凝練簡潔點出風月,寫出江景。接着,文章反覆再現“風”和“月”形象。如歌中的“擊空明兮沂流光”,客引曹操的“月明星稀”及“抱明月而長終”、“託遺響於悲風”

,蘇軾答對的“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都緊緊扣住了“風”和“月”。這種景物的連貫,不僅在結構上使全文渾然一體,而且還溝通了全篇的感情脈絡。你看,秋江的清風,澄淨的星空,月移船行。無邊的風月渺渺入懷,人好像在仙界飄。正當主客陶然其中正感到一個“樂”字時,扣舷而歌卻又引出了纏綿悲涼的洞簫聲,剎那間情緒轉向了莫名的惆悵。這是借景生情,景是情的外觀;情由景生,情是景的內涵。文章接着下來,由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句,再從客的口中,用曹操這個歷史人物來抒發感情。當然,這中間,蘇軾是借景物、地點的關合。最後,仍從眼前的明月、清風引出議論,即人們常見的山川、風月的變與不變、有窮無窮來感嘆人生。可見,“風”“月”這慣常的景色,起始寫來又極似閒筆,在《前赤壁賦》中卻因爲“空明”“流光”之景,生出“樂甚”“愀然”之情,而讀者則是在不知不覺中爲這常景打動,爲這感情的抑揚起伏所吸引。因爲,這景這情,有歷史人物的業績,有古戰場的'空寂,有作者的曠達和惆悵。文章正是這樣由於景物的反覆穿插,悲喜之情的不斷消長,作者情感的痛快吐納,使景情融合達到完美統一,使常景產生如此感人的魅力。

達觀的人生境界

歷來稱《前赤壁賦》有《莊》《騷》文法,所謂瀟灑神奇,出塵絕俗,此論固然不錯。但是,文章留名千古,歲月遺芳,不僅僅是蘇軾的文筆,還有他文章中深含的思想和哲理。《前赤壁賦》體現了作者什麼思想和哲理呢?

有人認爲,“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感嘆人生短暫,是文章的主要思想。甚至有人還會說,蘇軾不過是在此文中主張“及時行樂”而已。我們認爲此論有誤。蘇軾詩文浩繁,但是,象《前赤壁賦》這樣充滿思想、深含理趣的作品,應該說亦不算多。《前赤壁賦》以“風”“月”爲主景,則文章思想和哲理亦包含在“風”“月”之中。我們知道,宋神宗元豐五年,也就是蘇軾謫居黃州的第三年初秋,他與朋友駕舟黃岡赤壁下的長江中賞月遊玩。蘇軾當時政治上失意、仕途上受挫、生活上落魄,使他陷入苦悶與迷惘,這對一個封建社會的文人士大夫來說,是很自然的。但是,月夜美景和大江泛舟給他帶來了舒暢心情,酒酣耳熟後悽愴的洞簫聲扣舷而歌,使他從水的流逝、月的盈虛中領悟到物的變與不變。“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虛盈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水在流逝,月有盈虛,是變;但是前浪雖去,後浪再來,流水仍在,月也始終沒有盈虧,這又是不變,也沒有變。而隨着水與月的長存無窮,每個曾經伴着長江與明月的生命也一樣都會長存,都屬無窮。這就是所謂的“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讀文至此,我們難道不覺得文章的意蘊是積極的,揭示的人生境界是達觀的麼?

雖然,文章中也有“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等語,但這對一個壯志未酬、歲月蹉跎的已近垂老之人來說,是共有的悲哀,也是世俗的悲哀。從這一點再去看“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就可以理解了。那可不是“及時行樂”啊,雖絕無驚世豪情,卻乃尋常生活。諧寫景、抒情、議論於一體,熔社會、人生、自然於一爐,俯察人與宇宙,充滿人事滄桑與吾生有涯的感嘆,凡此種種,皆爲《前赤壁賦》使人們歷久彌新愛讀之原因,文章千古不絕之魅力。

賞析: 先論一下蘇軾。蘇大鬍子縱情豪邁、風流文章,這個大家都熟知了。我的印象中,除了下棋,他在琴、書、畫、詩、酒、茶上都有很深的造詣,而且精通《易》。所以他的文章,奇巧方面,略有欠缺,眼界之高,着實令人歎爲觀止。

現在來說說這篇《前赤壁賦》。文章的結構沒什麼新意,很傳統的“揚——抑——揚”的格式,由景而入情,逐級昇華,最後達到哲理的高度,這也是唐宋時期常用的行文方式。

文章高明的地方還是在於境界。“清風徐來,水波不興”,這是極爲清幽的環境了,在這樣的環境中,盪舟於赤壁之下,看見“白露橫江,水光接天”,換了是你,會有什麼樣的感慨?“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好個蘇子!飄飄然乘風而起,頓時把什麼曹操啦、周郎啦,統統地不放在眼裏了。數百年前的那場廝殺,於蘇子眼中、於這江明月、於這崖清風,實在並沒有改變改變什麼,仙去了吧,就在這樣的秋夜。

且慢,還有美酒不曾痛飲,還有美人不曾承恩,還有知己不曾暢談,那麼緩一緩吧。“今朝有酒今朝醉”,乘着酒興,唱一曲古風盎然:“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於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功名算什麼?利祿算什麼?世上有佳人,當在絕北方。蒹葭又黃了麼?白露又降了麼?駕着扁舟去尋求吧,縱然知道城將傾、國將除,城與國,又那裏比得上美人一笑呢?

朋友的意境,那就要差得多了。“此非曹孟德之詩乎?”“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一代英豪也湮沒在這明月清風裏了,何況你我二人?千百之後,又有誰會想得到,這樣一個夜晚,這樣一隻小船,你我兩個在這裏做“漁樵問答”?天地靡遠,人生其間彷彿滄海一粟;歲月靡久,百年也不過蜉蝣一度,而今的我們,面對的卻是同古人一樣的悲哀啊。

“不是那樣的。”蘇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讓我們換個角度來看,天地與你我,千年與一瞬,相同而又不同,不過是藏在‘有無’之間的一個變數。況且萬物各有其主,也許我們本來就不是功名利祿的正主,所以有也沒什麼好珍惜的,沒有也沒什麼好企羨的。而暢快的心境,那是完全取決於你我自身的,既然是這樣,我們還是快活起來吧!”

就象先頭說的,蘇軾精通《易》,而在這篇文章中,與奔放的文字相輝映的,正是蘊涵其中的義理。前面的寫境是畫龍,體現的是不凡的風骨;後面的論理是點睛,凸示出超羣的智慧,風骨與智慧結合,蘇子就這樣進入到神仙一般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