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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求職簡歷

丁啓陣

杜甫的求職簡歷

杜甫於24歲那年第一次參加進士考試,因爲文章不合時宜(“忤下考功第”),結果落選了。十二年之後,杜甫36歲那年第二次參加科舉考試(這一次是朝廷臨時增設的恩科考試),李林甫陰謀製造“野無遺賢”的盛世假象以奉承皇帝英明,參加這次考試的舉子一個也沒有錄取。35歲之前,因爲能夠依靠父親、姑母等長輩,杜甫的生活相當優越,可以到處遊歷--成年之後,杜甫先後遊歷過晉、吳越、齊趙、樑宋、齊魯。其中齊魯是兩度遊歷,吳越、齊趙兩處,遊歷時間均長達五六年。遊歷生活的情形,杜甫在晚年所作《壯遊》詩中有生動的回憶,“……枕戈憶勾踐,渡浙想秦皇。越女天下白,鑑湖五月涼。剡溪蘊秀異,欲罷不能忘。”“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春歌叢臺上,冬獵青丘旁;呼鷹皁櫪林,逐獸雲雪岡”。總而言之,杜甫過的是公子哥的生活,遊覽山水,尋訪古蹟,呼朋喚友,詩酒酬唱,食肥衣輕,騎馬打獵,好不愜意。

但是,35歲以後,由於長輩的相繼離世,兒女的先後出生,杜甫肩上的經濟壓力日漸加重。在長安,“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數年裏厚着臉皮,奔走權貴之門,干謁求進,又毫無結果。終於,杜甫一家陷入了貧困。用他自己的話說,是“賣藥都市,寄食友朋”(《進三大禮賦表》)。賣藥、寄食,當然是杜甫在用歷史典故,並非真的斷絕了經濟來源,全靠賣藥和朋友救濟養家餬口。杜甫後來漂泊蜀中和夔州時,兩次說到自家的經濟狀況。一次是,《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詩“便下襄陽下洛陽”句下,自注雲:“餘有田園在東京(洛陽)。”一次是,《秋日夔府詠懷奉寄鄭監李賓客一百韻》詩中,有“兩京猶薄產”之句。自然,這兩處田園、薄產,不足以使杜甫一家一直過着富足生活。杜甫不是一個善於經營理財的人,一旦遭遇災荒饑饉,遠水難救近火,這些祖產也指望不上。最倒黴的時候,貧病交加,曾經的朋友,“一飯跡便掃”,紛紛躲着他。一位名叫王倚的友人,看到病後的杜甫臉色憔悴,有酒有肉,款待了他一頓。杜甫便感激不盡,專門做了一首詩(《病後遇王倚飲,贈歌》),詳細敘述款待細節,飲食花色。最後,發出了“但使殘年飽吃飯,只願無事常相見”的感慨。可見,“寄食友朋”云云,也不是文學虛構的情節。

毫無疑問,無論是爲了實現“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遠大理想,爲了保住“奉儒守官”家族最後的顏面,還是爲了活命養家,杜甫都急需在朝廷中謀得一個職位,領取一份俸祿。

可是,參加科舉考試,乞求名流權貴汲引舉薦,能想的辦法都已經想盡,能走的門路都已經走完,杜甫的功名利祿之途,已然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走投無路的情況,杜甫想到了向“檢舉箱”中投遞文章的下策。這種檢舉箱,乃是武則天執掌朝政時期發明的東西,名叫“匭”。所謂匭,就是一個四方形的盒子,四面漆以不同的顏色,各有明目、用途,東面叫延恩匭,南面叫招諫匭,西面叫伸冤匭,北面叫通玄匭。其中延恩匭是爲懷才不遇有意求進者所設,“懷才抱器,希於聞達者投之”。唐玄宗因爲“匭”讀音像“鬼”,天寶年間將管理匭的職位“匭使”改名爲“獻納使”(參封演《封氏聞見記》卷四“匭使”)。天寶十載(751)正月,朝廷要行三大禮,在太清宮、太廟、南郊舉行祭祀活動。杜甫於是利用這個機會,撰寫了關於三大禮的賦(依次爲《朝獻太清宮賦》《朝享太廟賦》和《有事於南郊賦》),投入延恩匭。大概由於有崔國輔、於休烈等集賢學士的賞識舉薦,杜甫獲得了參加集賢院考試的機會。顯然,這是杜甫命運的一個轉機,成爲他日後津津樂道的一件事情,作於成都期間的詩《莫相疑行》雲:“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輝赫,集賢學士如堵牆,觀我落筆中書堂。”考試順利透過,成爲進士。賦文被唐玄宗看到後,頗爲欣賞,即杜甫《贈別崔於二學士》所說的“氣衝星象表,詞感帝王尊”。次年,召試文章透過後,“送隸有司參列選序”,就是說,成爲李唐王朝的預備官員,有了做官的可能。但是,走馬上任尚需時日。在無聊等待的三年裏,爲了早日獲得實授的官職,杜甫又於天寶十三載(754)進獻《封西嶽賦》和《雕賦》。

三大禮賦、《封西嶽賦》、《雕賦》是杜甫歌功頌德兼展示文采的正文,每篇賦的前邊類似序言的“表”,則是杜甫的求職簡歷。這裏摘選三“表”主要內容,看一看1300多年前的唐朝知識分子、偉大詩人杜甫的求職簡歷是怎麼寫的:

臣生長陛下淳樸之俗,行四十載矣。與麋鹿同羣而處,浪跡於陛下豐草長林,實自弱冠之年矣。豈九州牧伯,不歲貢豪俊於外?豈陛下明詔,不仄席思賢於中哉?臣之愚頑,靜無所取,以此知分,沉埋盛時,不敢依違,不敢激訐,默以漁樵之樂自遣而已。頃者,賣藥都市,寄食朋友,竊慕堯翁擊壤之謳,適遇國家郊廟之禮,不覺手足蹈舞,形於篇章。漱吮甘液,游泳和氣,聲韻寖廣,卷軸斯存,抑亦古詩之流,希乎述者之意。然詞理野質,終不足以拂天聽之崇高,配史籍以永久,恐倏先狗馬,遺恨九原。臣謹稽首,投延恩匭,獻納上表。進明主《朝獻太清宮》、《朝享太廟》、《有事於南郊》等三賦以聞。(《進三大禮賦表》)

臣本杜陵諸生,年過四十,經術淺陋,進無補於明時,退嘗困於衣食,蓋長安一匹夫耳。頃歲,國家有事於郊廟,幸得奏賦,待罪於集賢,委學官試文章,再降恩澤,仍猥以臣名實相副,送隸有司,參列選序。然臣之本分,甘棄置永休,望不及此。豈意頭白之後,竟以短篇隻字,遂曾聞徹宸極,一動人主,是臣無負於少小多病,貧窮好學者已。在臣光榮,雖死萬足,至於仕進,非敢望也。日夜憂迫,復未知何以上答聖慈,明臣子之效。況臣常有肺氣之疾,恐忽復先草露,途糞土,而所懷冥寞,孤負皇恩。敢攄竭憤懣,領略丕則,作《封西嶽賦》一首以勸,所覬明主覽而留意焉。先是御製嶽碑文之卒章曰“待餘安人治國,然後徐思其事”,此蓋陛下之至謙也……。(《進封西嶽賦表》)

臣之近代陵夷,公侯之貴磨滅,鼎銘之勳,不復照耀於明時。自先君恕、預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矣。亡祖故尚書膳部員外郎先臣審言,修文於中宗之朝,高視於藏書之府,故天下學士到於今而師之。臣幸賴先臣緒業,自七歲所綴詩筆,向四十載矣,約千有餘篇。今賈、馬之徒,得排金門、上玉堂者甚衆矣。惟臣衣不蓋體,常寄食於人,奔走不暇,只恐轉死溝壑,安敢望仕進乎?伏惟明主哀憐之。倘使執先祖之故事,拔泥途之久辱,則臣之述作,雖不足以鼓吹六經,先鳴數子,至於沉鬱頓挫、隨時敏捷,而揚雄、枚皋之徒,庶可企及也。有臣如此,陛下其舍諸?伏惟明主哀憐之,無令役役,便至於衰老也。臣甫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死罪死罪。臣以爲雕者,鷙鳥之殊特,搏擊而不可當,豈但壯觀於旌門,發狂於原隰?引以爲類,是大臣正色立朝之義也。臣竊重其有英雄之姿,故作此賦,實望以此達於聖聰耳。不揆蕪淺,謹投延恩匭進表獻賦以聞。(《進雕賦表》)

總結三篇“表”文,不難看出,杜甫的求職簡歷,有如下三個要點:

一是頌聖。杜甫科舉不順,仕途坎坷,心中當然是有牢騷的。《樂遊園歌》中的“聖朝亦知賤士醜,一物自荷皇天慈”,字裏行間溢滿憤懣之情。但是,有求於皇帝的時候,杜甫不能不收起這種憤懣。“豈陛下明詔,不仄席思賢於中哉”,皇帝當然是求賢若渴的明主,時代當然是美好的時代,自己之所以四十多歲了,還過着如此窘迫的日子,都是因爲自己愚蠢頑劣,經學修養淺陋,對偉大時代沒有補益。

二是哭窮。杜甫的哭窮,具體包括三個方面內容:一是家族衰落,二是身體老病,三是生活艱難。杜氏家族自漢朝末年杜恕、杜預父子以下,直到杜甫的祖父杜審言,都憑藉儒術進身,走的都是讀書做官的道路。但是,快到杜甫這一輩時,走了下坡路,“公侯之貴磨滅,鼎銘之勳,不復照耀於明時”。四十多歲在今天不算老,但是在古代,已經是志士遲暮之年,是文人感傷嘆老的年齡。孔子說,四十五十還沒有樹立好名聲的人,是不足敬畏的`。四十多歲的杜甫,身體不好,患有“肺氣之疾”。因此,他很擔心自己一事無成中死去。杜甫的貧窮,如上文所說,“賣藥都市,寄食友朋”,大致能說明,杜甫長安跑官的十年,日子的確過得很悽惶。杜甫的哭窮,目的很明確,動之以情,希望能引起朝廷當權者和皇帝的注意,加以擢拔。

三是自誇。杜甫畢竟是以知識分子、詩人的身份在求職,少不了介紹一下自己的文學才華,“沉鬱頓挫、隨時敏捷,而揚雄、枚皋之徒,庶可企及”。從這幾句話看,杜甫誇李白的“敏捷詩千首”“一斗詩百篇”,其實同樣適用於他本人。看得出來,杜甫給自己設定的,是文學之臣的道路。

有人可能會說,杜甫的求職簡歷寫得太不瀟灑,太不硬氣,有些庸俗,不免令千百年後喜愛他詩歌的讀者感到失望,乃至沮喪。我認爲,不必如此苛求古人。首先,唐朝風氣如此,表中的哭窮哀求之詞,其實多是套話;再者,這符合杜甫的思想身份,他出身於“奉儒守官”的家庭,他的思想以主張積極入世的儒家思想爲主;此外,可以從中看出杜甫當時處境的艱難,看出開元天寶盛世華衣下的陰暗與苦難。

從文采看,杜甫的求職簡歷,寫得生動,富有感情;從效果看,杜甫的求職簡歷,達到了預期的目的,相當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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