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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一個鬧字了得--談《牡丹亭閨塾》的喜劇氛圍

何銘

怎一個鬧字了得--談《牡丹亭閨塾》的喜劇氛圍

  《牡丹亭閨塾》後稱“春香鬧學”。著一“鬧”字,極其恰切地道出了這齣戲的詼諧情節和喜劇氣氛。

春香之“鬧”,被作者潑墨酣寫。春香對讀書受教本就不感興趣。在她看來,“《昔氏賢文》,把人禁殺”。古人囊螢趁月、懸樑刺股讀書,春香認爲是“懸了樑,損頭髮,刺了股,添疤@a”,更不用說去接受那一套套迂腐的說教。於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未行上課已先“鬧”。針對書塾窒悶的氣氛和塾師嚴厲的訓誡,春香一上來就給冬烘先生陳最良一個“下馬威”:“今夜不睡,三更時分,請先生上書。”語帶譏刺,弄得陳最良表情尷尬開口不得。

這是小“鬧”。講經開始,春香的諢“鬧”也就開始。劇本安排了一個精彩細節:在春香追逼下,陳最良自喪其尊“作鳩聲”,春香樂不可支“學鳩聲”,已過耳順之年的龍鍾老頭和一個青春煥發的伴讀婢女同臺嘰嘰咕咕學鳥叫,是何等滑稽的場面!陳最良亂解“君子好逑”,春香從生活經驗出發明知故問:君子“爲甚好好求”“幽閒女子”?這個敏感話題問得陳最良十分狼狽無言以對,春香被厲聲喝止。

還有大“鬧”。聽講中途,春香“領出恭牌”,請假溜出去轉了一遭,興匆匆回來稟告小姐:外面“有座大花園,花明柳綠好耍子哩!”飽受揶揄奚落的陳最良終於按捺不住,於是,一個步履蹣跚追“打”,一個嘻嘻哈哈“閃”避,一老一少,在舞臺上繞起圈子來了。好一個春香,居然動手“搶荊條投地”,弄得陳最良目瞪口呆無地自容。至此,喜劇的衝突達到了高潮。封建禮教、師道尊嚴,被春香放開手腳一“鬧”,封建教育期望的那種肅穆凝重的書塾氣氛被“鬧”得一乾二淨。

春香之“鬧”,鬧在明處,鬧得歡快。其實,作者“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個貌似旁觀者的杜麗娘,纔是“鬧”的真正主角。沒有麗孃的默許、縱容、支援,春香未必敢“鬧”,敢“鬧”也未必“鬧”得起來。春香是麗孃的影子,春香之“鬧”,其實是麗娘之“鬧”的曲折反映。二者的區別在於,地位、身份、教養的不同,註定麗娘不可能如春香般明鬧、諢鬧、大鬧,麗娘之“鬧”,鬧在暗處,鬧得文雅,鬧得巧妙。

杜寶本欲用禮法束縛麗孃的身心,卻忽略了傳統典籍《詩經》本就是言情詠情的啓蒙讀本。“學生自會”,杜麗娘早從中汲取了“動情腸”的成分。陳最良那些迂腐的說教,甚實她一句也聽不入耳。她滿腦子想的是“經文偌多”,“《詩經》最葩”,“詠《雞鳴》,傷《燕羽》,泣《江皋》,思《漢廣》”,“有風有化,宜室宜家”。所以,塾師講經,在麗娘看來,例行公事,走走過場,“敷演一番”也就罷了。

可是,不知趣的陳最良偏偏要搬出“思無邪”的陳腐說教,這令麗娘存心要“鬧”它一鬧。陳最良令“取文房四寶來模字”,春香故意錯拿“筆墨紙硯”,陳最良茫然不識,麗娘“作笑”調侃道:這是畫眉筆、薛濤箋、鴛鴦淚眼硯。她用耐人尋味之一“笑”,譏諷了這位不學無術的塾師,還令其渾然不覺。陳最良不識衛夫人書法之妙,令麗娘“鬧”膽頓壯,戲稱這是“美女簪花之格”,春香雙關戲言“寫個奴婢學夫人”,麗娘不但不嗔怪,亦以戲言答之:“還早哩。”正可見其心性袒露,芳心萌動。窗外“蜂穿窗眼”,花香鳥語,閨塾一主一僕,笑談風月:“良辰美景”牽動了麗孃的“賞心樂事”。

杜麗娘對春香的“訓斥”其實是演給陳最良看的戲。“關關的雎鳩,尚有河洲之興,何以人不如鳥乎?”(《肅苑》)身在閨塾,麗娘注意的是窗外傳來的陣陣“賣花”聲。陳最良退場,麗娘迫不及待詢問那“亭臺六七座,鞦韆一兩架,繞的流觴曲水,面着太湖山石,名花異草,委實華麗”的花園,早將塾師“手不許把鞦韆索拿,腳不許把花園路踏”這一嚴厲警告拋至九霄雲外。至此,觀衆才明白,她對老師的畢恭畢敬原來是裝模作樣。就這一點而言,麗娘也在“鬧學”:她以“人慾”抗衡“天理”,春香“鬧”得大膽潑辣,她“鬧”得富有心機。

然而,千萬不可忽略冬烘先生陳最良。麗娘、春香與這位先生的戲劇衝突構成整齣戲的主要矛盾。閨塾能夠“熱鬧”,與陳最良其人的個性密不可分。不妨設想,如果塾師學富五車,麗娘如何願“鬧”?如果塾師文采風流,麗娘如何肯“鬧”?如果塾師俠肝義膽,麗娘如何敢“鬧”?偏偏陳最良不是此等人物--這個被封建禮教視做文章道德“最良”的人,在“一身兒愛好是天然”(《驚夢》)的麗娘看來,是思想既“陳”又“最不良”。他是杜寶請來“拘束身心”(《詰病》)的,這個可憐的小人物,本想充當封建的衛道者、思想的禁錮者,由於他行爲的顢頇和可笑,反倒充任了啓蒙麗娘思想覺醒的反面教員。在這場輕鬆的喜劇中,他也參與了“鬧”的行列,他的行爲舉止,一言以蔽之:胡鬧。

他是不學無術的'腐儒。講解《詩經》,要麼望文生義,胡亂曲說,要麼墨守舊注,毫無變通。他讀書不出《四書》《五經》、八股的範圍,他崇奉封建禮教,之所以崇奉,是因爲除封建禮教而外,他自身幾乎一無所有。“燈窗苦吟,寒酸撒吞。科場苦禁,蹉跎直恁。”(《腐嘆》)三年一考,他“觀場一十五次”,還是一個秀才,結果落到“絕糧”境地。

他是精神麻木的冬烘。他的腦海中,只有理學家的腐朽說教,現實生活一無所知。活到六十多歲,幾十年的“子曰”“詩云”使他的每句話都帶有酸味腐氣。張口只知道“《詩經》的開首便是后妃之道”(《延師》),男女間情事固然一竅不通,連做一雙鞋,也要從亞聖孟子那裏搬來“不知足而爲屨”的教條。在現實生活中,他只能處處碰壁,充當笑料。

“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斯爲科諢之妙境。”(李漁《閒情寓寄詞曲部科諢》)閨塾“鬧”得不亦樂乎,少不了陳最良這個“無心說笑話”的教書先生。講學第一課,“笑話逼人來”,他就被春香稱作“村老牛”“癡老狗”。他是這出“鬧”劇中的不可缺少的調料。陳最良愈是道貌岸然,愈是滑稽可笑;愈是一本正經,愈是笑話百出。麗娘稱他作“標老兒”,原因正在於他被奚落、被揶揄、被調侃,使觀衆發出陣陣會心的笑聲,而自己還矇在鼓裏莫名其妙。

躁動懷春的千金小姐,聰明潑辣的伴讀丫環,顢頇愚蠢的潦倒塾師,三個人物一臺戲,閨塾成了笑“鬧”的場所,教化成了可笑的“鬧”劇。杜麗娘與封建禮教的激烈衝突和對自由生活的熱切向往,就這樣被從滑稽的情節中,人物的科諢中表現出來。王思任在《批點玉茗堂牡丹亭詞序》中評湯顯祖這部傑作:“杜麗娘之妖也……陳最良之霧也,春香之賊牢也”,無不從筋節竅髓,以探其七情,生動之微。《閨塾》一齣戲,說經解詩是其“筋節”,其中春香諢“鬧”、“麗娘巧“鬧”、陳最良胡“鬧”,再加上作爲背景的喧鬧春光,怎一個“鬧”字了得!

情和愛作爲人的自然本性,和封建禮教存在尖銳衝突。貫串全劇的喜劇氛圍包蘊着道德評判的深度:讓觀衆在“鬧”聲中復活人性,讓視衆在“鬧”聲中解放思想。封建禮教的禁錮山一樣沉重夜一樣黑暗,《閨塾》--一出輕鬆的喜劇,讓視衆從幽默中看到了衝破禁錮的一縷明媚春光。

註釋:

字庫未存字:@a:上病字頭下尼

摘自《中學語文教學》200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