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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塘月色》:一個傳統文士內心的鬱悶(網友來稿)

吳禮明  

《荷塘月色》:一個傳統文士內心的鬱悶(網友來稿)

    我以前在與人談話中,就已經非常注意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的成熟的語言技巧,認爲它比《春》帶有過多整飭的語言更嫺熟老練。我曾想,如果就《春》中某一“圖畫”作展開描述,其效果可能會好得多。因爲文學藝術畢竟是時間的藝術,而空間的鋪排手段卻不是其專長的所在,雖然我們古有賦體的創作經驗。在《荷塘月色》中,語言顯然經過精微的錘鍊而蘊涵着更精細的表意,它有着自古以來歷代文人所慣用了的思維方式與寫作模式,也就是說《荷塘月色》更像是一篇帶着傳統意味的散文。那麼,朱自清先生在我看來更像是一個極傳統的文弱之士了。

評論界對《荷塘月色》的語言已有太多的評述,本文將不贅述。引起本文強烈的興趣的是這篇文章的構思與情感,和作者的由顯而隱的心靈變化過程。

我還記得在以前的一次聽課中,曾發奇想,以爲《荷塘月色》的後半部分實在大成問題,並想當然的認爲凡文皆虎頭蛇尾,大者如曹雪芹的《紅樓夢》,小者如葉聖陶的《蘇州園林》;而廣而言之,其他的創作都存在着類似的問題。如書法作品結尾的地方,其氣色與運筆絕不能與開頭濃酣的情感與腕力相比。我記得當初的印象是把《荷塘月色》作爲純粹的美文來賞析的。如果這樣的話,那後半部分的追想南朝採蓮舊事便純屬多餘了。於是這種力主刪削的觀點竟很長時間地佔住着我的思維。

在後來的備課中,我較詳細的考察了與這篇文章相關的評述,發現了其中有很多的引發爭議之處。比如,談“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有些文章似乎欲罷不能的離開文字而引證《那裏走》和《一封信》的內容,總認爲作者爲當前發生的國共事件而生苦悶之情,因而徘徊於月下,或者認爲他感嘆於在國共之間如何艱難的尋找另一條道路的問題;而對於文中已有的暗示則置若罔聞,如“像今天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着是個自由的人”。這是明顯的不涉及文字特徵的政治式的圖解方式,好像大的學者比較擅長此道。從客觀角度看,這也只是一種臆斷式的陳說,並不具有嚴密的邏輯性。在談到朱自清夜遊月下的荷塘的那三節有名的文字時,許多人都着眼於欣賞,而忽視了這三節文字在文中的結構位置及其屬性。這是其較爲凸出的弱點所在。欣賞固然有些道理,但若離開了文字與作者當時的特定的心境,這三節文字簡直就等同於尋常的記遊文字了。這就是我以前所作的關於後半部分儘可刪的類似看法。現在看來,當然大有問題。

在作了一番較爲詳細的考校之後,我以爲朱自清的文章自有其自身的套路可言,有一些較爲顯示的地方往往暗含着一篇的機關的所在。一般的術語叫着“文眼”。(但不是“切入點”)如在《背影》一文中,作者的父親所寫的一封信當視爲全篇的一個關鍵點。在這個意義上,有人曾編寫了一個口訣道:“睹信涌起思父情,預感訣別抒真情。二虛二實父背影,四感四哭淚盈盈。”(《中學語文教學》,1992年3期)在本文中,切入點是“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但不是“文眼”。真正的“文眼”是行文的第三自然段作者在月下的內心獨白。文字是這樣的:

“路上只我一個人,揹着手踱着。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好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世界裏。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羣居,也愛獨處。像今天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裏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爲什麼課文的開頭“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爲什麼課文中“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爲什麼作者在後半部說“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等等,諸如此類的問題都可以在這一段中找到答案或線索。比如“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的伏線在“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羣居,也愛獨處”裏。而“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中的“且”字也有暗暗關涉下文的意思。這段內心獨白虛虛實實,給人搖曳不盡之感,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熔材》中所謂“居一篇之要”。

所謂“文眼”的提法,卻是一個因人而異的界說,因而不具有客觀的評價性。如果“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是文章的文眼,那麼我們透過它看到什麼呢?因爲“這幾天心裏頗不寧靜”纔有月下荷塘的美色?因爲“不平靜”纔想起南朝採蓮的舊事?“不平靜”只是背景與導因,本文要抒發的是月下暫得的逍遙之樂與行暫的人生的自由感,以及對此的體認。正因爲如此,纔有月下荷塘的荷、風與月的自然生命的靈動,纔有其朦朧綽約的風情,纔有其雅淡與猙獰交織着的和諧之美。

《荷塘月色》之所以成爲現代文學作品中的佳作,很大程度上得力於作品淡化背景,而作融情入景的渲染描摹。其清新的美麗景象、濃郁的詩情畫意,尤其是那田田荷葉,朵朵荷花,縷縷清香,溶溶月色,無不讓人傾心與玩摩之不已。那飄渺輕紗掩映下的荷塘月景,恰恰是當時作者心境的微妙的展示。他要尋得自由自在的所在,毫無塵世的羈絆,並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以擺脫內心連日不得安寧的狀況,哪怕是剎那間的心寧與神安。在這裏,一切無不與他的心境相契合。他沉靜在這樣的氣氛裏,他感到了行暫的快樂,因而作品流溢着一種婉約中和的“溫柔敦厚”的情韻。這也讓我們在感受他沉重的煩惱時,也與他一道分享到了他體驗到的內心的喜悅,以及他心靈裏那微妙的律動。

進而言之,如果懂得這種沉靜於荷香之中體悟到的自然生命的情感越深,則達到的或獨悟到的人生經驗就越豐富,所達成的人生境界就越高。那麼,反觀來路,就會覺着夢的沉迷與醒的空幻。在行文中,作者寫到:“樹縫裏漏着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這也強化了作者月下的遠離塵囂的世界的幽靜與默謐之感。然而夢醒時分應當是痛苦的。的確,作者寫到:“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爲什麼會產生如此之痛呢?還是那獨處的境界與不自由的人生之間的矛盾。而月下荷塘式的行暫之美就顯得分外的錐心刺骨而令人感傷了。這是一種對人生瞬息性的感傷,也暗含着對過去幸福歡樂的一種貪戀與嚮往,表現出來的就是如同古代詩詞中所表現出的“故地重遊”的感傷心態。正如英國詩人濟慈所說的“憂鬱總是同美麗之事物同在--那種註定要消逝的美麗之中”。於是感嘆人生的空幻感,與品味之餘的由苦澀轉化而成的美麗的追想,就自然而然的引起強烈的歷史心靈的同化感,也就是文章後半部所出現的“忽然想起採蓮的事情來了”所在的部分。臺灣學者孫康宜在《說愁論愁的詞境與美感》一文中說,有一種詞境最能捕捉愁的許多面貌,一種是令人難以自拔的“哀愁”,一種是令人惆悵的“閒愁”。前者是詞人以赤子之心的情懷,在遭遇大苦難之後,把人生乃至於無限癡情的態度,所表現出來的一種“全情”的傾注。後者則是在感嘆人世無常的悲哀之餘,以一種言情禮物的態度,把不幸視爲客觀的玩物,並以一種理性的思索及觀察所表達出來的美感敘說。前者可以李後主爲代表,如王國維所說,尼采謂“一切文字,餘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可謂血書者也。而所謂閒愁,就是對人生瞬息性的感傷,也是對過去歡樂的一種貪戀與嚮往。詩人一方面感嘆人世無常的空幻感,一方面又把品味之餘的苦澀轉化成美麗的詩歌,就因爲人生是瞬息性的,每一刻的生命經驗纔可能有永恆的價值。自然我們也從中看到了人間的美麗和痛苦,體驗到人生的短暫與永恆。那麼,不足與缺憾也便構成了美。

下面看看行文的情感的變化。其實作者的內心的情感的變化也有一個微妙的波動過程。“這幾天新裏頗不寧靜”是寫作的切入點,可以見出他內心難以釋懷的某種鬱結之深。繼而在幽僻的環境中有一個意外的收穫,感覺是個“自由的人”,此可見其內心的不寧靜乃是人生束縛與思想上的不自由。(這或許含着當時籠罩在知識分子心頭的時代氣氛的變化的所致的因素。)他在這樣的境遇中不覺“自失”起來了,就像《社戲》中的“我”的感受,因而這篇文章裏,行文有一種淡淡的自失的情趣。但蟬聲和蛙聲又使他感到無形的孤獨和寂寞,於是他說:“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而在前文中他卻說:“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羣居,也愛獨處。”而“熱鬧”與“羣居”之樂卻是他“現在無福消受的”,所以牽延舊夢,感懷往事,內心到底又不寧靜了。真所謂:

“華章寫盡池塘色,暫得逍遙悲辛眠。多情無奈延舊夢,荷月如何卻塵心。”

的確,羣居與熱鬧當然非個人獨狹的生活空間。實際上小夢可做--如妻子迷迷糊糊地哼着眠歌,籠罩着輕紗似的夢,小睡,荷塘上的氤氳夜氣--但酣眠難爲,作者神往於江南採蓮,是他內心渴望生活充分安定的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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