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的散文

雨的形象應該是立體的、多面的，每一個體都帶有自己獨特的性格模式，或纏綿婉約或壯懷激烈，都那麼個性鮮明，親切真實到觸手可碰。

伴隨第一聲春雷，細密的小雨就姍姍而來了。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時的雨像極了一個深巷走來的鄰家閨秀，腳步碎碎的，笑意淺淺的，一顰一笑都那麼細膩婉約，輕輕爽爽。隨着春的歸隱，綠意漸濃，怯怯的春雨就躲入花的荼蘼裙裾中去了。而電閃雷鳴擁戴推出的，是豪放灑脫的一個雨中奇男子，你看他不曾登場，轟隆隆的腳步和潑喇喇的性格連天都窘迫得黑了臉，可他倒不拖沓，嘩啦啦抖落一腔情緒，瞬間就還你一個晴朗世界，曾經的愛憎流入河，洇入土，散入雲，化入風。纖雲弄巧的日子，自然也少不了雨的修飾，淅瀝的雨絲無疑是悲憫的、善良的，她哀婉地輕撫即將凋零的黃葉，甚至一路相送到溫潤的泥土之中，沉入季節的深處，那份依依不捨的情懷讓天地也爲之唏噓不已。溫潤的春雨讓我感受到希望的簇生蓬勃，奔放的夏雨帶來了生命的磅礴壯闊，多情的秋雨延展了依戀的起伏蹉跎，所有這些都是我喜歡的，但真正讓我沉醉得近乎沉湎的，還是那些或疏或密的夜雨。

夜晚本來就該是浮生的驛站，告別了日間的勞作和碌碌，給靈魂一個小憩的空間，讓身體喘一口氣，鬆弛一下，去迎接再一天的'奔波或掙扎。有雨的夜晚，這慰藉來得更加妥帖自然，溼漉漉的氛圍無間地擁抱了自身，所有的喧囂和浮躁都消隱在斑斕之外，只有樸實親切的安詳沉沉地化入每一個細胞，在曾經繃緊的神經中邁着細碎的步履，那若有若無的跫音舒緩地躑躅着、遊走着，於是曾經緊繃的漸漸變得慵懶懈怠，伴嬌柔的雨滴無聲地滑落，有了依託和駐足的沙洲。所有狂躁的與翻飛的慾望以及遐想終究是輕沙浮塵，從容的雨絲會輕描淡寫地使其沉澱下來，並隨着歲月的嬗變漸趨厚重，直至波瀾不興，寧靜致遠。恬淡的夜雨，成熟人生的催化劑，陷在其間，所有的青澀悸動都遠你而去，寵辱不是你的、得失不是你的；愛戀不是你的、仇恨不是你的，但你並不絕望，因爲你——是你的。

這個時候，人可以什麼都想，但也可以什麼都不想，只是枯坐在氤氳的茶香或書香之中，聽憑這夜雨的浸潤，任由思緒忽而凝滯忽而漫漶，靜靜體會那種自由無羈的灑脫和奔放。也許陪你枯坐的，只是一縷泥土和雨絲的淡淡味道，但你依舊能感受一種幽香泛自自己的內心，僅僅因爲心底那份寧靜。這寧靜讓你和現實世界拉開距離，以一個過客的灑脫和淡然去欣賞去品味。你的獨立的思想乃至人格不再是世俗的一部分，你似乎無需與時間同步，變得從未有過的悠閒恬淡。沒有脫離也沒有交融，無所謂超然亦無所謂禪悟，不徐不疾的夜雨不是醍醐，但你分明已是剔透玲瓏，所有思緒變得嫋嫋茫茫，若有若無地化入雨絲、潤進心田；空濛的靈魂變得輕盈而曼妙。

但凡夜雨，很少有瓢潑如注的張狂，溫煦的燈光下或點滴徜徉或絲線疾走，但身影無疑是從容的、腳步無疑是沉穩的、心態無疑是恬淡的，因此對待夜雨，觀看遠不如聆聽來得契合。要麼肅然端坐，要麼懨懨半臥，不再關注任何色光陸離的具體形象，寂寥中只聽憑錯落的雨的跫音彈撥情感。雨打芭蕉聲聲慢，輕撥心絃，揉捻攏長彈，珠落玉盤是思念。於是悠悠綿綿地，很多思緒飄向遠方，飄向你一直魂牽夢繞的地方。於是你自然地立起身，走近視窗，目光迷離地陷落在濛濛之中，下意識地伸出手，在玻璃上慢慢地滑，遠方的思念就穿越雨幕淺笑着立在你面前了。那份淋漓與婉約變得契合又妥帖，在夜雨的擁抱中，柔柔地葳蕤於心田，拔節的聲音——淅淅瀝瀝。

也有特別浪漫的，此刻擎一把雨傘，和夜雨來一場親密接觸。因爲沒有了日間的俗世奔波，這時可以沉下腳步，任由目光乃至心靈都化散在虛空之中，只留下輕盈的呼吸聲合着雨的節奏空洞地叩響。驀然一輛車被引向家的方向，雨滴在燈光映照下由抽象化作具象，竟是夜空裏攀援而上的藤，把天和地生機勃勃地連做一體，於是傘下的靈魂若有所悟地望向尾燈劃出的紅色軌跡，在潮溼的路面上有了某種近乎頓悟的指向。

指向哪兒呢？雨中盛開的傘向來路迤邐走去，腳步是輕快的也是堅定的，雨卻依舊淅瀝迷濛。

雨聲的包圍中，睡眠卻清晰地醒着，因爲夜雨總在彈撥懷想的念珠。從未有過的安全、從未有過的踏實，夜雨填充了你和夜色的罅隙。正是因了這安心和踏實，你可以無限地放飛思緒卻任由目光凝滯——幾度飄忽在紅塵裏的目光啊！尤其那絲絲入扣的雨聲，正帶着你的思緒時而盤旋在花葉扶疏的叢林，時而又穿梭無憑無依的蒼穹，終於定格於層層累積的詩意之中。

夜雨中的詩意是翻飛的也是漫漶的，她恰如一個善解人意的紅粉知己，無言卻恰到好處地渲染你淡若夜風的情緒。萬葉秋風孤館夢，一燈夜雨故鄉心——這是遊子淡淡的哀愁；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這是離人幽幽的嘆息，更有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的征夫豪情錚然奏響，但所有這些太過激烈的慨嘆都和幽幽夜雨不太相容。孤燈夜下，更該有幾絲超然和諧滑落，聆聽生命的節奏淡定從容，是大智慧大境界。正如春色共傾花底酒，雨聲常對竹邊牀，還有倚枕臥吟荷葉雨，持杯坐醉菊花天……這份骨子裏透出的散淡和浪漫，纔是不負夜雨，靜聽心靈，即便這心靈因時光的揉搓而略顯皺褶，稍帶憔悴，可又有什麼關係呢？覺後始知身是夢，更聞寒雨滴芭蕉。這世界、這夜雨、這情境，如斯熟稔！

井桐葉落池前盡，一夜西窗雨不聞；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就讓我融入這夜色，醉成一滴晶瑩的水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