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文谷

位置:首頁 > 現代作家 > 餘秋雨

餘秋雨千年一嘆作品摘抄

餘秋雨2.95W

《千年一嘆》作者是餘秋雨。屬於日記體散文,記錄了餘秋雨在2000年隨香港鳳凰衛視“千禧之旅”車隊跋涉四萬公里的經歷。下面爲大家分享了餘秋雨千年一嘆摘抄,歡迎欣賞!

餘秋雨千年一嘆作品摘抄

車輪前的泥人

從印度到尼泊爾的出人關日,辦手續的時間花費了整整七個半小時。

旬冷邊關都有不同的景象。問樣是印度,與巴基斯坦接壤處擺盡了國威,但與尼泊爾就不同了,來來往往挺隨便,只是苦了我們第三國的人。

這兒是一條攤販密集的擁擠街道。路西跨過污水塘和垃圾堆,有一溜雜貨鋪和油餅攤,其中一家雜貨鋪隔壁是一間破舊的水泥搭建,近似二十幾年前中國一些城市工人住宅區的公用電話棚,上面用彩色的英文字寫着:印度移民局。再過去幾步又有一棚,更小一點,上寫,印度海關。

進去有點困難,因爲有兩個成年男人在海關牆頭小便,又有一家人坐在移民局門口的地上吃飯。我看了一下這家.人吃飯的情景:剛檢來的破報紙上放着幾片買來的油餅,大人小孩用手撕下一角,沾着一撮咖哩往嘴裏塞。地方太狹窄,因此進移民局必須跨過他們的肩膀,而且一腳下去黃塵二尺,厚厚地灑落在他們的油餅和咖哩_七,但他們倒不在乎。

不知道這樣的小棚裏爲什麼會耗費那麼長的時間。印度辦完了,過幾步辦尼泊爾人關手續,時間更長。我們的車沒地方停,就停在對面路邊的攤販堆裏,把幾個攤販擠走了。

路上灰塵之大,你站幾分鐘就能抖出一身煙霧。很多行人戴着藍色的口罩,可見他書1也不願吸食灰塵,但所有的口罩都已變成藍黑色,還泛着油亮。

大家都無法下車,但在這麼小的車上幹坐七個多小時也是夠受的。我乾脆就站在黃塵中不動了,定定地看着四周,似想非想。

袁白搖下車窗問;“教授,這麼大的灰塵你一直站着,想什麼了?”我回頭一笑,搖搖頭,繼續站着。李輝下車陪我站着,給我講一些她小時候的故事解悶。由她,我想起了前幾任主持人。戈輝面對埃及和巴勒斯坦的一些社會景象已經圓睜起她驚愕萬分的雙眼,魯豫在伊拉克和伊朗已經一次次地.義憤填膺,廣美在巴基斯坦的險道乞上已經顛得脖子不是脖子腰不是腰,嘿,都還沒有嘗過恆河流域的味道。

這幾位小姐都有常人難以想象的吃苦能力和冒險精神。我相信她們的身體能夠承受這裏的艱辛,承受不了的,是眼睛和心靈。

我轉身,退到車隊邊,用腳叩了即我們的車輪。這原是甲個百無聊賴的動作,但一叩卻叩出了一番感嘆。我坐在它上面好幾個月了,它一直在滾動。滾過歷史課本上的土地,由它先去熨帖,再由我們感受。希臘文明、埃及文明、希伯來文明、巴比倫文明、波斯文明、印度河一恆河文明……眼前已是尼泊爾。尼泊爾並不是一個獨立文明的所在,它對我們來說只是通向喜馬拉雅山的過渡。那麼,這個灰塵滿天的嘈雜地,這個大家都不願落腳下地的處所,正是我們國外考察的實際終點。

終結在這樣一個地方,我不能不長時間站立,哪怕黃塵把我灑成一個泥人。

這便是人類輝煌的古文明。一種種輪着看過來,最後讓尋訪者成了一個站立街頭不知說什麼纔好的泥人。

辦完尼泊爾人關手續已是黑夜,走不遠就到了邊境小城比爾根傑(Birganj),投店宿夜,打聽明白城裏最好的旅館就是這家麥卡露,便風塵幣日卜住進去。

我的房間在二樓,對街,一進去就覺得有點不對,原來少了三塊窗玻璃,街上的所有聲音,包括濃烈的油咖纏氣味直衝而人。

我要寫作,這樣實在不行,正待去問有沒有可能換一間,突然傳來震耳的鐘聲。鐘聲一直不停.不知發牛了什麼緊急事件。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侍者,他說這是對面印度廟的晚鐘,要敲整整一個小時,明天清晨五時一刻,還要敲一個刁、時。

這鐘聲如此響亮,旅館裏哪間房都逃不了。大家都從房裏走出,不知該怎麼辦。有人說,派人去廟裏交涉一下,給點錢,請他們少敲一次。但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宗教儀式已經成爲生活習慣,這個城市哪天少一次鐘聲,反而一切會亂,比月食、日食都要嚴重。

在嗡嗡惶嘎中過一小時實在不容易,我很想去看看那個敲鐘的人,他該多累。突然,時間到了,鐘聲戛然而止,天地間寧靜得如在太古,連剛纔還煩惱過的街市喧囂也都變得無比輕柔。

那就早點睡吧,明晨去力口德滿都,搶在五點鐘之.前出發,逃過刀陣鐘聲。

幽默的笑意

一條大河居然能從沙摸穿過,這無疑是一個壯舉,但也遲早會帶來麻煩。

它聚合文明的方式太集中了,它帶給大地的綠色太狹窄了,因此對它的爭奪一定遠遠超過它能提供的能量。就像~個艱苦創業的長輩,即使已臥病在牀,也不知如何滿足眼巴巴圍在兩旁的。

我說的是約旦河。

今天我們離開以色列去約旦,先是在約旦河西岸向北奔馳,過關後則在約旦河東岸向南奔馳,把整個河谷看了個遍。那麼多崗樓的槍眼,逼視着幾乎千涸的河水,想想人類也真是可憐。

與幾千年前文明初創時完全是同一個主題,只不過哪個時候河水遠比現在旺盛,爭奪也沒有現在這麼激烈。現在,逼視着它的槍眼背後,還躲藏着全世界的眼睛。過關很慢,六個小時,與從埃及進以色列時差不多,這是預料中的。以色列一方的關口,乾乾淨淨地設定了很多垃圾箱,每隔二十分鐘,便有幾個女警察出來,遺巡在垃圾箱間,以極快的速度逐一翻看一遍,她們是在查定時炸彈;約旦一方的關口,也乾乾淨淨,卻沒有一個垃圾箱,丟垃圾要進人他們的辦公室,在衆月睽睽之下塞進一個口子才良小的金屬筒裏,也是在提防定時。其實只是一河之渡、一橋之越,竟不得不如此緊張,河水的.珍貴和險峻,可窺一斑。

自從我們進入埃及以來,一路都看到焦渴的恐沛、滴水的分量。尼羅河還大一點,你看以色列和約旦,不就是靠着約旦河谷的那點淡淡的溼潤、淺淺的綠意,在做國計民生的大文章?以色列在地中海還算有幾個比較大的港口,而約_旦,百分之夕又l一是不毛之地,只有南端有一個通紅海的港口,全國的生命線就是沿着約旦河谷的單路一條,生存的又屁難可想而知。有時我們在路邊見到一叢綠草便停步俯下身去,爭論着它屬於哪個種類,卻沒有人敢拔下一根來細看,因爲它活得才良不容易。

我們站起身來搓搓手,自嘲身爲大河文化的子民,平日太不知愛惜,愛惜那清晨迷濛於江面的濃霧,愛惜那傍晚搖曳於秋風的蘆葦。

沿約旦河東岸南行,開始一馬U至能看到河谷地區的一些農村,不久就姜1上了高山,山路之險,不亞於廬山、五臺山,倒近似於天山北坡。完全是沙山、石山,看不到一點泥土,但仍然想方設法種了很多樹,這種樹當然也不是珍貴品種,實在無法想象周圍的人們靠什麼生活。偶爾有些小鎮和村落,樣子與我們沿途經常見到的差不多,只是稍稍乾淨一點。

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期時反相像,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這個原則不適合沿途各國的景象,我們看到的是:所有的貧困都大同小異,一踏進富庶則五花八門。這不奇怪,貧困因爲失去了多種選擇的可能才真正變得不幸,所以必然單調劃一;而所謂率福也就是擁有了自由選擇的權利,因此各有不同。

我想約旦是沒有多少選擇權利的,一切自然條件明擺着,領土之爭的陰雲籠罩着,它至多隻能在貧困中選擇一點尊嚴。世間太多不平事,有的國家,你永遠需要仰望,而有的國家,你只能永遠同情。

但是,這番思考很快就停止了,因爲眼前的景象越來越讓人吃涼。應該是快靠近安曼了吧,房屋漸漸多起來,卻有一種不可思議的乾淨。這種乾淨猛一看是指街上沒有垃圾,牆壁尚未破殘,實際上遠遠不止,應包括全部景物的色調和諧,沿路建築的節奏勻稱,大到整體佈局,小到裝飾細節,彷彿有一雙見過世面的巨手反覆;刀裏過,而且這個過程已重複了很久。

我敢肯定,一切初來安曼的旅行者都會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爲不管他們從空中來還是從陸路來,都能看清周圍是多麼令.人絕望的荒漠,怎麼一下子變得那麼人眼?

沒有摘尚吾,沒有宜傳,一切都蘊含在一種不事聲張的低調中,這讓.人有點生氣,因爲他們連一個得意的表情也不給,好像如此體面是一種天造地設的存在,在這裏已延續了兩萬年。

我想,一個政治家最令人羨慕的所在,是這種讓所有的外來人大吃一驚的瞬間。我看到了牆上剛剛去世不久的侯賽因國王的照片。皺紋細密的眼角中流露出幽默的笑意,這種笑意的內涵,正由靜靜的街道在註釋。

一屋悲愴

我歷來在旅行中尋訪的重點,是遺蹟現場而不是博物館,但又喜歡在尋訪之前或之後去一下博物館,找一個索引或做一個總結。一直處於戰爭陰雲下的伊拉克,古蹟的儲存情況如何?對此我一無所知,心想不如先去一下國家博物館瞭解個大概再說。

博物館在地圖上標捌反醒目,走去一看,只見兩個持槍士兵把門,門內荒草離離。我們的編導辛朋朋小姐前去接洽,答覆是九年來從未開放過,所有展品爲防轟炸都曾裝箱轉移,現在爲了迎接新世紀準備重新開放,已整理出一個廳。能否讓我們成爲首批參觀者,必須等一位負責人到來後再決定。

於是,我們就坐在路邊的石階上耐心等待。

院中前方有一尊塑像,好像是一個歷史人物,但荒草太深我走不過去,只能猜測他也許是漢漠拉比(Pe),也許是尼布甲尼撤(Nebuchadnezzar),我想不應該是第三個人。這麼一想,我站起身來,慢慢在博物館的門口徘徊,趁着等待的閒暇蒐羅一下自己心目中有關兩河文明的片斷印象。

先得整理一下時間概念。現在國際學術界都知道的“楔形文字”,證明早在公元前四千五百年前兩河下游已有令人矚目的古文明。但是,大家在習慣上還是願意再把時間往後推兩千五百年,從公元前兩千年以後的蘭個王朝說起,那就是巴比倫王國、亞述帝國和後巴比倫王國。這蘭個主國代表着兩河文明的顯赫期,歷時共一千五百年,大約與古埃及的歷史平行。

當這一干五百年的光輝終於黯淡,希臘、中國、印度正好進人一個早期文明的爆發期,孔子、老子、釋趣牟尼和埃斯庫羅斯他們差不多同時發出了光彩。這就是說,我們以有年有關種種古代文明談論的起.點,恰恰是兩河文明顯赫期的終點。其實我們也沒有心力關注它如此漫長的歲月了,不如於脆取其一段,把兩河文明精縮爲巴比倫文明。範疇一精縮,心裏就比較踏實了,我也纔有可能捕捉以往多寸巴比倫文明最粗淺的印象。約略是三個方面:一部早熟的法典,一種駭人的殘暴,一些奇異的建築。先說法典。誰都知道我是在說《漢漠拉比法典》。我猜測博物館院子裏雕像的第一人選爲漢漠拉比,芷是由於他早在四千多年前制訂了這部二百多項條款的完整法典。法典刻在一個扁圓石柱上,現藏法國巴黎羅浮宮。但羅浮宮的藏品實在太多,我去兩次都沒有繞到展出法典的大廳。倒是讀過一些法律史方面的學術著術,依稀知道法典在結語中規定了法律的使命是保證社會女定、政治清明、強不凌弱、各得其所,以正義的名義審判案件,使受害音獲得公正與平靜。這麼早就觸摸到人類需要法律的最根本理由,真是令人欽佩和吃驚。聯想到這片最早進人法制文明的土地,四千年後仍無法阻止明目張膽的胡作非爲,真不知脾氣急躁的漢漠拉比會不會飲泣九泉。

順着說說殘暴。巴比倫文明一直裹卷着十倍於自身的殘暴,許多歷史材料不忍卒讀。我手邊有一份材料記錄了亞述一個國王的自述,最沒有血腥氣了,但讀起來仍然讓人毛骨驚然:

經過一個多月的行軍,我摧鼓了埃蘭全境。我在那裏的土壤裏撒上了鹽和荊棘的種子,然後把男女老幼和牲畜全部帶走,於是,那裏轉眼間不再有人聲歡笑,只有野獸和荒草。

帶走的人,少數爲奴,多數被殺,但我覺得最恐怖的舉動還是在土地上撒上鹽和荊棘的種子。這是阻止文明再現,而這位國王敘述得刀仔麼平靜,那麼自得。

再說說建築。巴比倫王國時已十分了得,但缺少詳細描述,而到了後巴比倫王國的尼布甲尼撒時代,巴比倫城的建築肯定是世界一流。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在一百多年後考察巴比倫時還親睹其宏偉,並寫入他的著作。,建築中最著名的似乎是那個“空中花園”,用柱羣搭建起多層園圃結構,配以精巧的灌溉抽水系統,很早就被稱爲世界級景觀。但我對這類建築興趣不大,覺得技巧過甚,總非藝術

當然,巴比倫文明還向人類貢獻r天文學、數學、醫藥學方面的早期成果,無法一一細述。可以確證的是,法典老了,血泊幹了,花園坍了。此後兩千多年,波斯人來了,馬其頓人來了,阿拉伯人來了,蒙古人來了,土耳其人來了……誰都想在這裏重新開創自己的歷史,因此都不把巴比倫文明當一回事。只有一些偶然的遺落物,供後世的考古學家拿着放大鏡細細尋找。

想到這裏,博物館的負責人來了,允許我們參觀。我們進入的是剛佈置完畢的伊斯蘭廳,對兩河文明來說實在太晚了一點,而且所展物件稀少而簡陋,我走了一圈就離開了。一路上看到走廊邊很多房間在開會,卻沒有在新世紀來臨之際開館的確實跡象。一打陰卜以馬賽克爲外牆的房間空空蕩蕩。

我很難過,心想,這家博物館究竟收藏了些什麼?分明是一屋的空缺,一屋的悲愴,一屋的遺忘。

枯萎屬於正常

離開盧克索向東,不久就進入了浩瀚的沙漠。這個沙漠叫東部沙漠,又名阿拉伯沙漠。

穿行沙漠對我來說早已不是第一次,但剛剛還在古代遺蹟中感嘆人類文明的恢宏久遠,沒幾步卻跨進了杳無人煙的荒原,這種對比經驗卻從未有過。連個過渡也不給,使得幾天來沉浸於歷史文化中的眼神不知往何處擱置,一時顯得十分慌張。

一切都停止了。沒有了古代和現代,沒有了文明和野蠻,沒有了考察和推斷,只剩下一種驚訝:原來人類只活動在這麼狹小的空間,原來我們的歷史只是遊絲一縷,在赤地荒日的夾縫中飄蕩。

眼前的非洲沙漠,積沙並不厚。一切高凸之處其實都是堅石,只不過上面敷了一層沙罷了。但是這些堅石從外面看完全沒有棱角,與沙同色,與泥同狀,累累團團地起伏着,只在頂部呈現出淡淡的黑褐色,使每一個起伏在色調上顯得更加立體,一波波地涌向遠處。

遠處,除了地平線,什麼也沒有。

偶爾會出現一些奇蹟:在寸草不生的沙礫中突然生出一棵樹,亭亭如蓋,碧綠無瑕,連一片葉子也沒有枯黃。這是怎麼回事? 獨爲它埋設了一條細長的營養管道?但是光有營養也沒有用,因爲它還必需面對日夜的蒸發和剝奪,抗擊駭人的孤獨和寂寞。

由此聯想,人類的一些文明發樣地也許正像這些樹,在千百萬個不可能中掙扎出了一個小可能。從樹葉叢中看,似乎很成氣候;從整體環境看,始終岌岌可危,誰也無法保證它們的存活年限。

有人爲各大文明的終於枯萎疑惑不解,其實,真正值得疑惑的是它們中的某一個異數何以能夠持續,而枯萎則屬於正常。

正這麼想着,眼前的景象變了,一看手錶已過下午四時,黃昏開始來到。沙地漸漸蒙上了黯青色,而沙山上的陽光卻變得越來越明亮。沒過多久,色彩又變,一部分山頭變成爐火色,一部分山頭變成胭脂色,色塊在往頂部縮小,耀眼的成分已經消失,只剩下晚妝般的豔麗。車隊終於駛出了沙地丘陵,眼前平漠千頃。暮色已重,遠處的層巒疊嶂全都朦朧在一種青紫色的煙霞中。

時天地間已經沒有任何雜色,只有同一種色調在變換着光影濃淡,這種一致性使暮色都變得宏偉無比。

誰料,千頃平漠只讓我們看了一會,車隊躥進了沙漠谷地,兩邊危巖高聳,峭拔猙獰,猛一看,就像是走進了烤焦了的黃山和廬山。天火收取了綠草青松、瀑布流雲,只剩下筋骨在這兒堆積。

像要安慰什麼,西天還留下一抹柔豔的淡彩,在山岩背脊上撫摸,而沙漠的明月,已朗朗在天。

我想,這一切都與人類文明沒有什麼關係,但它無可置疑的壯美,而且萬古不息。人類所做的,只是悄悄地找了一個適合自己居住的小環境而已,需知幾步之外,便是茫茫沙漠。

文明太不容易,真應該好如雀鄉惜。

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七日,埃及東部古爾代蓋(Hmlada ) ,夜宿旅館

荒原滄海

我們現在落腳的地方叫Hu hada ,當地人發這個音很像中國人說“紅疙瘩,翻翻隨身帶的世界地圖冊,找不到,只是由於昨天晚上在沙模裏行車,突然看到眼前一片大海,就停了下來。今天早晨一推窗,涌進滿屋子清涼。是紅海。

果然是紅海。沙漠與海水直接碰撞,中間沒有任何泥灘,於是這裏出現了真正的純淨,以水洗沙,以沙濾水,多少萬年下來,不再留下一絲污痕,只剩下淨黃和淨藍。由於實在太純淨了,我們眼前出現了像地圖一樣的情景,即海面藍色的深淺正恰反映了海底的深淺。淺海處,一眼可見密密層層色彩斑斕的珊瑚礁,還有比珊瑚更豔麗的魚羣遊弋其間。海底也有峽谷.只見珊瑚礁猛地滑落於海底懸崖之下,當然也滑出了我們的視線。

那兒有多深?不知道,只見深淵上方飄動着灰色沙霧,就像險峯頂端的雲霧。

再往前又出現了高坡,海底生物的雜陳比人間最奢華的百花園還要密集和光鮮,陽光透過水波搖曳着它們,真說得上姿色萬千。這一切居然與沙漠咫尺之間,實在讓人難於想象。

最悠肆的汪洋直逼着百世乾涸,最繁密的熱鬧緊鄰着千里單調,最放縱的遊弋熨帖着萬古冷漠,竟然早已全部安排妥當,不需要人類指點,甚至根本沒有留出人的地位。

我們一行在海邊漫步,一腳踩着黃沙,一腳踩着海水。黃沙無邊無際向西鋪展,海水無邊無際向東伸延,兩邊都是那樣浩大,壓得這一排排小小的人影微若草芥。這怎能甘心?我們驅動五輛吉普,海灘上立即沙卷塵揚,頗有氣勢,但轉眼間塵沙落地,沒天的夕陽正在把沙漠和大海一起蒸騰出一個寧靜的日夜交替盛典,我們的車輛全被萬千光色溶化,冉冉紫氣間只剩下幾個淡淡的亮點在蠕動。

此刻,連沙漠的風、大海的潮都已歸於平靜,哪裏還輪得到車聲人聲?

以沙漠和大海的眼光,幾千年來人類能有多少發展?儘管我們自以爲熱火朝天。

正想着,早已被夜幕籠罩着的海域間影影綽綽走出幾個水淋淋的人來,腳步踉蹌、相扶相持、由小而大。剛要驚歎什麼人如此勇敢又如此好水性,定睛一看竟是一個年輕的母親和她的四個孩子,連最大的一個也沒有超過十歲。他們是去游泳了?捕魚了?採貝了?不知道,反正是劃破夜色踩海而來。

在我看來,這幾乎是人類挑戰自然的極致,但他們一家很快進了自己的小木屋,不久,連燈光也熄滅了:海邊不再有其他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