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蓉經典美文
《貝殼》
在海邊,我撿起了一枚小小的貝殼。
貝殼很小,卻非常堅硬和精緻。迥旋的花紋中間有着色澤或深或淺的小點,如果仔細觀察的話,在每一個小點周圍又有着自成一圈的複雜圖樣。怪不得古時候的人要用貝殼來做錢幣,在我手心裏躺着的實在是一件藝術品,是捨不得拿去和別人交換的寶貝啊!
在海邊撿起的這一枚貝殼的時候,裏面曾經居住過的小小柔軟的肉體早已死去,在陽光、砂粒和海浪的淘洗之下,貝殼中生命所留下來的痕跡已經完全消失 了。但 是,爲了這樣一個短暫和細小的生命,爲了這樣一個脆弱和卑微的生命,上蒼給它製作出來的小居中所卻有多精緻、多仔細、多麼地一絲不苟呢!
比起貝殼裏的生命來,我在這世間能停留的時間和空間是不是更長和更多一點呢?是不是也應該用我的能力來把我所能做到的事情做得更精緻、更仔細、更加地一絲不苟呢?
請讓我也能留下一些令人珍惜、令人驚歎的東西來吧。
在千年之後,也許也會有人對我留下的痕跡反覆觀看,反覆把玩,並且會忍不住輕輕地嘆息:”這是一顆怎樣固執又怎樣簡單的心啊!”
《有月亮的晚上》
我一個人走在山路上山路上。
兩旁的木麻黃長得很高很高,風吹過來,會發出一種使人聽了覺得很恍惚的聲音,一陣強一陣弱的,有點象海潮。
海就在山下,走過這一段山路,我就可以走到臺灣最南端的海灘上。夜很深了,路上寂無一人,可是我並不害怕,因爲有月亮。
因爲月亮很亮,把所有的事物都照得清清朗朗的,山路就象一條迴旋的緞帶,在林子裏穿來穿去,我真想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假如我能就這樣一直走下去的話,該有多好!
不過,當然,我是不能這樣的。我應該回到旅館房間裏去。因爲,這個白天我已經在海邊畫了一天了。明天早上,還要和另外幾位朋友一起到山裏面去寫生的,我現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回房間去洗澡、睡覺,好準備明天的來臨。
可是,我實在不想回去,這樣的月夜是不能等閒度過的。在這樣的月夜裏,很多忘不了的時刻都會回來,這樣的一輪滿月,一直不斷地在我生命裏出現,在每個忘不了的時刻裏,它都在那裏,高高地從清朗的天空上俯視着我,端詳着我,陪伴着我。
白晝的回憶常會被我忘記,而在月亮下的事情卻總深深地刻在我心裏,甚至連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也不會忘。
就好象有一年在瑞士,參加了一個法文班的夏令營,在山裏一幢古老的修道院裏住了十天,學生裏有東方人也有西方人,幾天下來就混熟了。有個晚上,十幾個人一起到教堂後面的樹林裏去散步。那天晚上月亮就很亮,可是在林子裏的我們起先並不太覺得,等到從林子裏走出來面對着一大片空闊的草原時,才發現月亮已經將整座山、整片草原照耀得如同白晝。比白晝更亮的是一種透明的水綠色的光暈,在山間在草叢裏到處流動着,很亮可是又很柔,象水又有點象酒。
我們都靜下來了,十幾顆年輕的心在那時都領會到一點屬於月夜特有的那種神祕的美麗了。沒有人捨得開口,大家都屏息地望着周圍,都象都希望能把這一刻儘量記起來,記在心裏。
然後,一個從愛爾蘭來的男孩子忽然興奮地叫起來:
“跑啊!看誰先跑到那邊的林子裏去!”
是啊!跑啊!在這一片月色裏,在這一片廣大的草坡上,讓我們發狂地跑起來,用我們所有的力氣,一直跑到對面的林子裏,對面的陰影裏去吧!
大家都尖叫着往前衝出去了,我動作比較慢,落在他們後面,可是仍然嘻嘻哈哈地跟着跑。這時候,前面人羣裏的一個男孩子回頭對我笑着喊了一句:
“快啊!席慕蓉,我們等你!”
我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怎麼會曉得我的名字的。我只知道他是在蘇黎世大學讀工科的一箇中國同學,白天上課時他總是從在角落裏,從來沒和我說過一句話。
那時候,我連他姓什麼也不清楚,而在他回過頭來叫我的那一剎那,我卻忽然覺得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月光一他微笑的面容非常清晰,那樣俊秀的眉目是在白晝裏看不到的。我說出來是什麼原因,可是,在那天晚上,月下的他回頭呼喚我時的神情,我總覺得在什麼時候見過一樣:一樣的月、一樣的山、一樣的回着頭微笑的少年。
當然,那也不過只是一剎那之間的感覺而已,然後我就一面揮手,一面腳下加勁地趕上,和他們一起橫越過草原,跑進了在等待着的那片陰暗的樹林裏了。
那天晚上以後的事我都記不起來了,我想,大概不外乎風比較大了,天比較冷了,夜比較深了;然後,就會有比較理智的人提議該回去了,大概就是這樣了吧?世間每一個美麗的夜晚不都是這樣結束的嗎?
我以後一直沒再遇到過那個男孩子,但是,有時候,在有月亮的晚上,我常會想起一些相似的月夜,也就常會想起他來。好多年也這樣過去了。
回國以後,有一次,在歷史博物館開畫展,一對中年夫婦從人叢中走過來向我道賀,交談之下,才知道男的曾和我在瑞士的夏令營裏同過學,忽然間想起來他就是那天晚上那個月光下回頭向我呼喚的`少年,眉目之間,依稀仍留有當年的模樣。我一下子興奮起來,大聲地問他:
“你記不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們在月亮底下賽跑的事?”
他思索了一下,然後很抱歉地說:
“對不起,我完全想不起來了。我倒記得在結業典禮上我們中國同學唱茉莉花唱走了音,你又氣又笑的樣子。”
我記得的事情他不記得,他記得的事情我卻早都忘了,多無聊的會晤啊!他的太太很有耐心地聽着我們交談,也露出了感興趣的笑容,可是,有些話,我能說出來嗎?面對着眼前這一對衣着華麗、很有風度的夫婦,我能說出我那天晚上的那種感覺嗎?如果我說了,會引起一種什麼樣的誤會呢?
當然,我沒有說,我只是再和他們寒喧幾句就握別了,聽男的說他們可能要再出國,再見面又不知道會是哪一年了。當時,在他們走後,我只覺得很可惜,如果能讓他知道,在如水般流過的年華里,有一個人曾經那樣清晰地記得他年輕時某一剎那裏的音容笑貌,他會不會因此而覺得更快樂一點呢?
月亮升得很高,我已經快走到海邊了,木麻黃沒有了,換成了一叢一叢的
麻,在岩石間默默地虯結着。它們之中有好多開花了,又長又直的花梗有一種很奇怪的造型,月亮在它們之上顯得特別的圓。
海風好大,把衣服吹得緊緊地貼在身上,我恐怕是該往回走了,到底,我已不再是年輕時的那個我了。
心裏覺得有點好笑,原來,不管怎麼計劃,怎麼堅持,美麗的夜晚仍然要就此結束,仍然要以回到房間裏,睡到牀上去做爲結束。這麼多年來,遇到過多少次清朗如今夜的月色,有過多少次想一直走下去的念頭,總是盼望着能有人和我有相同的感覺,在如水又如酒的月色裏,在長滿了萋萋芳草的山路上,陪着我一直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讓所有的事物永遠不變,永遠沒有結束的一刻。
而從來沒有一次能如願。總是會有人很理智又很溫柔地勸住了我,在走了一半的路上回過頭去。總是會有人告訴我,我該怎麼做纔對。總是會有人笑我,說我所有的是怎樣癡傻的念頭啊!
而今夜,沒人在我身旁,我原可以一直走下去的。可是,我仍然也只能微笑地停了下來,在海灘與近咫尺的海水之前停了下來。浪潮輕輕地打到沙岸上,發出嘆息一樣的嘶聲,而我對一切都無能爲力,唯一能做的事,仍然只有轉過身來,往來路走回去。
不過,今夜的我,到底是比較成熟些了吧,我想,其實,我也不必爲一些沒能說出的話,或者沒能做到的事覺得可惜。我想,在我自己的如水流過的年華里,也必然會有一些音容笑貌留在一些不相干的人的心裏了吧。日子絕不是白白地過去的,一定有一些記憶是值得珍惜,值得收藏的。只要能留下來,就是留下來了,不管是隻有一次或者只有一剎那,也不管是在我知道的人或者不知道的人的心裏。
世事應該就是這樣了吧。
月亮在靜靜地端詳着我,看我微笑地一個人往來路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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