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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筆下的沈從文閱讀答案

汪曾祺3.17W

沈先生的血管裏有少數民族的血液。湘西有少數民族血統的人大都有一股蠻勁、狠勁,做什麼都要作出一個名堂。沈先生瘦瘦小小,但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他少年當兵,漂泊轉徙,很少連續幾晚睡在同一張牀上。吃的東西,最好的不過是切成四方的大塊豬肉。行軍、拉船,鍛煉出一副極富耐力的體魄。二十歲冒冒失失地闖到北平來,舉目無親。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就想用手中一支筆打出一個天下。經常爲弄不到一點東西消化消化而發愁。冬天屋裏生不起火,用被子圍起來,還是不停地寫。我1946年到上海,因爲找不到職業,情緒很壞,他寫信把我罵了一頓,說:爲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的,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枝筆,怕什麼!他在信裏說了一些他剛到北京時的情行。同時又叫三姐從蘇州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安慰我。他真的用一枝筆打出了一個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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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只讀過小學的人,竟成了一個大作家,而且積累了那麼多的學問,真是一個奇蹟。

沈先生很愛用一個別人不常用的詞:耐煩。他說自己不是天才,只是耐煩。他對別人的稱讚,也常說要算耐煩。看見兒子小虎搞機牀設計時,說要算耐煩。看見孫女小紅做作業時,也說要算耐煩。一個時期,沈先生每個月都要發表幾篇小說,每年都要出幾本書,被稱爲多產作家,他年輕時常常日以繼夜地寫。他常流鼻血。血液凝聚力差,一流起來不易止住,很怕人。有時夜間寫作,竟至昏倒,伏在自己的一攤鼻血裏,第二天才被人發現。我就親眼看到過他的帶有血跡的手稿。

他的作品看起來很輕鬆自如,若不經意,但都是苦心刻琢出來的。《邊城》一共不到七萬字,是在《國文週報》上連載的,每期一章,共二十一章,他告訴我,寫了半年。這篇東西是他新婚後寫的,那時他住在達子營。巴金住在他那裏。他們每天寫,巴老在屋裏寫,沈先生搬個小桌子,在院子裏樹陰下寫,巴老寫了一個長篇,沈先生寫了《邊城》。沈先生稱自己的小說爲習作,並不完全是謙虛。有些小說是爲了教創作課給學生示範而寫的,因此試驗了各種方法。爲了教學生寫對話,有的.小說通篇都用對話組成,如《若墨醫生》;有的,一句對話也沒有。《月下小景》確是爲了履行許給張家小五的諾言寫故事給你看而寫的,同時,當然是爲了試驗一下講故事的方法。同時,也爲了試驗一下把六朝譯經和口語結合的文體。這種試驗,後來形成一種他自己說是文白夾雜的獨特的沈從文體,在四十年代的文字(如《燭虛》)中尤爲成熟。他的親戚,語言學家周有光曾說你的語言是古英語,甚至是拉丁文。沈先生講創作不大愛說結構,他說是組織。我也比較喜歡組織這個詞。結構過於理智,組織更帶感情,較多作者的主觀。他曾把一篇小說一條一條地裁開,用不同方法組織,看看哪一種方法更爲合適。沈先生愛改自己的文章。他的原稿,一改再改,天頭地腳頁邊,都是個性的字跡。沈先生的作品寫得最快最順暢,改得最少的,只有一本《從文自傳》。這本自傳沒有經過冥思苦想,只用了三個星期,一氣呵成。

他很愛自己的家鄉。他的《湘西》、《湘行散記》和許多篇小說可以作證。他不止一次和我談起棉花坡,談起楓柳坳,一到秋天滿城落了楓樹的紅葉。一說起來,不勝神往。黃永玉畫過一張鳳凰沈家門外的小巷,屋頂牆壁頗零亂,有大朵大朵的紅花不知是不是夾竹桃,畫面顏色很濃,水氣泱泱。沈先生很喜歡這張畫,說:就是這樣!八十歲那年,和三姐一同回了一次鳳凰,領着她看了他小說中所寫的各處,都還沒有大變樣。家鄉人聞聽沈從文回來了,簡直不知怎樣招待纔好。他說:他們爲我捉了一隻錦雞!錦雞毛羽很好看,他很愛那隻錦雞,還抱着它照了一張相,後來知道竟作了他的盤中餐,對三姐說:真煞風景!錦雞肉並不怎麼好吃。沈從文說時大笑,但也表現出對鄉人的殷情十分感激。他在家鄉聽了儺戲,這是一種古調猶存的很老的弋陽腔。打鼓的是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他對年輕人打鼓失去舊範很不以爲然。沈先生聽了,說:這是楚聲,楚聲!他動情地聽着楚聲,淚流滿面。

沈先生的兩個兒子,小龍小虎,兄弟怡怡。他們都很高尚清白,無絲毫庸俗習氣,無一句粗鄙言語,他們都很幽默,但幽默得很溫雅。一家人於錢上都看得很淡。《沈從文文集》的稿費寄到,九千多元,大概開過家庭會議,又從存款中取出幾百元,湊成一萬,寄到家鄉辦學,沈先生也有生氣的時候,也有極度煩惱痛苦的時候,在昆明,在北京,我都見到過,但多數時候都是笑眯眯的。他總是用一種善意的、含情的微笑,來看這個世界的一切。到了晚年,喜歡放聲大笑,笑得合不攏嘴,且擺動雙手作勢,真像一個孩子。只有看破一切人事乘除,得失榮辱,全置度外,心地明淨無渣滓的人,才能這樣暢快地大笑。

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種在一個橢圓形的小小鈞窯盆裏。很多人不認識這種草。這就是《邊城》裏翠翠在夢裏採摘的那種草,沈先生喜歡的草。

(節選自汪曾祺《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