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文谷

位置:首頁 > 現代作家 > 梁實秋

梁實秋《客》

梁實秋1.16W

引導語:客是一個漢語漢字,它的意義各有不同,一般指客人。下面是有關梁實秋散文家的《客》,是一篇散文,我們一起閱讀學習。

梁實秋《客》

“只有上帝和野獸才喜歡孤獨。”上帝吾不得而知之,至於野獸,則據說成羣結黨者多,真正孤獨者少。我們凡人,如果身心健全,大概沒有不好客的。以歡喜幽獨著名的Thoureau他在樹林裏也給來客安排得舒舒貼貼。我常幻想着“風雨故人來”的境界,在風颯颯雨霏霏的時候,心情枯寂百無聊賴,忽然有客款扉,把握言歡,莫逆於心,來客不必如何風雅,但至少第一不談物價升降,第二不談宦海浮沉,第三不勸我保險,第四不勸我信教,乘興而來,興盡即返,這真是人生一樂。但是我們爲客所苦的時候也頗不少。

很少的人家有門房,更少的人家有拒人千里之外的閽者,門禁既不森嚴,來客當然無阻,所以私人居處,等於日夜開放。有時主人方在廁上,客人已經升堂入室,迴避不及,應接無術,主人鞠躬如也,客人呆若木雞。有時主人方在用飯,而高軒賁止,便不能不效周公之“一飯三吐哺”,但是來客並無歸心,只好等送客出門之後再補充些殘羹剩飯,有時主人已經就枕,而不能不倒屐相迎。一天二十四小時之內,不知客人何時入侵,主動在客,防不勝防。

在西洋所謂客者是很希罕的東西。因爲他們辦公有辦公的地點,娛樂有娛樂的場所,住家專做住家之用。我們的風俗稍爲不同一些。辦公打牌吃茶聊天都可以在人家的客廳裏隨時舉行的。主人既不能在座位上遍置針氈,客人便常有如歸之樂。從前官場習慣,有所謂端茶送客之說,主人覺得客人應該告退的時候,便舉起蓋碗請茶,那時節一位訓練有素的豪僕在旁一眼瞥見,便大叫一聲“送客!”另有人把門簾高高打起,客人除了告辭之外,別無他法。可惜這種經濟時間的良好習俗,今已不復存在,而且這種辦法也只限於官場,如果我在我的小小客廳之內端起茶碗,由荊妻稚子在旁嚶然一聲“送客”,我想客人會要疑心我一家都發瘋了。

客人久坐不去,驅禳至爲不易。如果你枯坐不語,他也許發表長篇獨白,像個垃圾口袋一樣,一碰就泄出一大堆,也許一根一根的紙菸不斷的吸着,靜聽掛鐘滴答滴答的響。如果你暗示你有事要走,他也許表示願意陪你一道走。如果你問他有無其他的事情見教,他也許乾脆告訴你來此只爲閒聊天。如果你表示正在爲了什麼事情忙,他會勸你多休息一下。如果你一遍一遍的給他斟茶,他也許就一碗一碗的喝下去而連聲說“主人別客氣。”鄉間迷信,惡客盤踞不去時,家人可在門後置一掃帚,用針頻頻刺之,客人便會覺得有刺股之痛,坐立不安而去。此法有人曾經實驗,據云無效。

“茶,泡茶,泡好茶,坐,請坐,請上坐。”出家人猶如此勢利,在家人更可想而知。但是爲了常遭客災的主人設想,茶與座二者常常因客而異,蓋亦有說。夙好羊飲之客,自不便奉以“水仙”“雲霧”,而精研茶經之士,又斷不肯嘗試那“高末”,“茶磚”。茶滷加開水,渾渾滿滿一大盅,上面泛着白沫如啤酒,或漂着油彩如汽油,這固然令人噁心,但是如果名茶一盞,而客人並不欣賞,輕咂一口,盅緣上並不留下芬芳,留之無用,棄之可惜,這也是非常討厭之事。所以客人常被分爲若干流品,有能啓用平夙主人自己捨不得飲用的好茶者,有能享受主人自己日常享受的中上茶者,有能大量取用茶滷衝開水者,饗以“玻璃”者是爲未入流。至於座處,自以直入主人的書房繡闥者爲上賓,因爲屋內零星物件必定甚多,而主人略無防閒之意,於親密之中尚含有若干敬意此,作客至此,毫無遺憾;次焉者廊前檐下隨處接見,所謂班荊道故,了無痕跡;最下者則肅入客廳,屋內只有桌椅板凳,別無長物,主人着長袍而出,寒暄就座,主客均客氣之至。在廚房後門佇立而談者是爲未人流。我想此種差別待遇,是無可如何之事,我不相信孟嘗門客三千而待遇平等。

人是永遠不知足的。無客時嫌岑寂,有客時嫌煩囂,客走後掃地抹桌又另有一番冷落空虛之感,問題的癥結全在於客的素質,如果素質好,則來時想他來,既來了想他不走,既走想他再來。如果素質不好,未來時怕他來,既來了怕他不走,既走怕他再來。雖說物以類聚,但不速之客甚難預想。“夜半待客客不至,閒敲棋子落燈花,”那種境界我覺得最足令人低徊。

 

梁實秋的家教

晚年梁實秋在給女兒文薔的一封信中說:“孩子長大了,如果一切事都肯坦白地和父母商談。實在是最好的事。倒不一定是父母的指導就好,是孩子與父母建立互信的關係,這實在是真正的健全的倫理……”另外一封信中說:“×××哭訴兒子不孝順。頭腦落伍。‘孝順’二字早該棄置不用了。如果孩子態度不好,那是做父母的教養之道有毛病,除了自責,別無話說。周作人說過一句話,‘五倫其實只有朋友一倫而已’。我深以爲然。”

這段話道出了梁實秋的教子之道,即,把孩子當作一個正常的人,當作朋友來對待。此雖非什麼驚天哲理,但能以之爲原則堅持下來,也不是易事。尤其是梁實秋生活的年代,尚在傳統向現代過渡階段,不將孩子看作私有財產已是先知先覺,走在了前面。

梁實秋本有三女一子,其中二女早天,剩下大女兒文茜、兒子文騏、小女兒文薔。在兒女們的記憶裏,梁實秋是一個慈父,而不是嚴父。他喜歡講故事,兒女們很愛聽,每天晚上都要湊到他的臥室裏來纏着他講故事。他常常即興發揮,妙趣橫生,把孩子們逗得哈哈大笑。說到傷悲處,孩子們也會潸然淚下。一次,他講一個孩子走丟了,找不到媽媽了。文薔哭起來。梁實秋的妻子就責罵他總把孩子逗哭,於是梁實秋接着講,後來有人在那孩子的額頭上貼了一張郵票,把他寄回了家,文薔才破涕爲笑。聽故事過程中,孩子們有時困極了,蜷縮在他的身邊睡過去。粱實秋輕輕地把他們抱回牀,給他們蓋好被子,舔犢之情殷殷至深。

梁實秋夫婦不對孩子聲色俱厲,他們採取以身作則,無爲而治的辦法。文薔初中時留級,自己感覺很慚愧,但梁實秋只是嘆了口氣,並沒責備她。文薔回憶,當時只感到僥倖,日後才悟出父母對自己的慈愛、體貼和諒解。

1949年後,文茜和文騏因爲要繼續上學,留在了北京,小女兒文薔則跟父母來到了臺灣。對身邊惟一的女兒,在性教育方面基本上是缺乏的。其實這也是該時代的總體特徵。文薔小時問的有關性的問題,都沒得到回答。後來漸漸悟出這是不能提的事。因此,到了十二三歲仍糊里糊塗,不懂人事。等到她上了大學,有一天回家,看到客廳茶几上放着一本有關生理衛生的雜誌。她很奇怪,因爲這種雜誌是從來不進家門的,哪兒來的呢?她好奇地拿起來翻閱。一看,恍然大悟,裏面有男女生殖器官的基本知識。文薔看完後也不作聲。過了幾天,家中又出現一本,是第二期。這時她才明白,這是父母有計劃的預謀,要給她一些必要的知識。這種神祕的`雜誌出現了幾次之後,叉神祕地在家中消失。於是她的性教育也就圓滿結束了。文薔說,這種教法雖然不夠理想,但是媽媽爸爸居然想到了,盡力而爲了,已是不易。

不過,作爲慈父的梁實秋也有極少的暴力的時候。在文薔記憶中,有一年冬天大清早,她不肯穿褲子就要到院子裏去玩兒,誰勸也不聽。父親火起,把她抓起來,猛扔到一大堆棉被上;然後再抓起來,再扔,把她扔得頭昏眼花。棉被很軟,摔上去一點也不疼,但是父親的盛怒和暴力卻讓文薔難忘。她說自此以後。她就學會了穿了褲子才能出門。這聽起來有點好笑。我們當然不提倡父母對孩子使用暴力,但若辨證地看,似乎也有其事半功倍的一面。

大女兒文茜也有類似的經歷。上世紀三十年代,有一天梁實秋正在午睡,文茜一個人在樓下客廳裏描紅模子練字。她低頭看到墨極黑,擡頭看牆很白,幼稚的她就想,如果在白白的牆上塗一個黑黑的十字,一定很好看。於是,她端起小凳子,站上去畫了個十字,黑白分明,十分耀眼。正在獨自欣賞的時候,梁實秋午睡後從樓上走下來,看到塗黑的牆,勃然大怒,打了女兒几杖,並令她罰跪不起。文茜嚇哭了,哭了半天也沒人理她,直到跪地沉沉睡去。後來,還是外婆替她把黑十字颳去,此事才作罷。文茜說,自己一輩子始終不敢在牆上題××到此一遊的墨跡,“看到別人亂塗,也會下意識地想到父親的竹手杖。此之謂家教。”她對父親的責打沒有怨言,甚或還有感激。

無論採取什麼方法,只要因人施教,把孩子引上正途,這種家教就應該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