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文谷

位置:首頁 > 現代作家 > 梁實秋

梁實秋的傾城之戀

梁實秋1.13W

導語:跟同時代的人相比,梁實秋的婚姻可以用完美來形容。梁實秋的妻子程季淑既能上得廳堂,又能下得廚房,既有新女性的視野和知識,又有傳統女性的賢惠與忠誠。無論發生什麼情況,她都與梁實秋不離不棄,形影相隨,相夫教子,盡到了爲人妻、爲人母的責任。

 出身大戶,童年悲苦

程季淑出生於北京的大戶人家,祖籍安徽績溪,和胡適是同鄉。她的祖父程鹿鳴曾任直隸省大名府知府, 爲官清正廉明,很得百姓擁戴,離職時除了百姓送的10多把萬民傘以外,身無一物。其父程佩銘是家中長子,在京經營筆墨店“程五峯齋”,全家的衣食住行、生活支出全靠開店所得。程季淑的母親是長嫂,“長嫂比母”,整日裏操持家事,以身作則。科舉廢除之後,筆墨店生意一落千丈,“程五峯齋”終於倒閉。後來,其父隻身到關外謀生,客死他鄉,此時程季淑年方9歲。程季淑同胞5人,大姐孟淑比季淑大11歲,嫁到丁氏家中。她的二姐仲淑、兄道立、弟道寬,均青年早夭, 只有程季淑一個人與母親始終相依爲命。

小時候的程季淑飽嘗生活之艱辛。父親死後,母女寄居在叔伯家中,沒有經濟來源,其困窘可想而知。有一回一位叔父清掃房間,讓程季淑抱一扇石屏風到屋外擦拭,那時她只有10歲左右,出門不小心摔倒,石屏風破碎,叔父大怒,大聲呵斥之後,命她長跪在地,久久不讓起來。梁實秋的女兒文薔曾經這樣記述:“媽媽孃家人口衆多,經濟不裕,叔伯輩對女子上學不無煩言。媽媽盡力節儉,但求不致輟學。每日清晨食冷飯一碗, 中飯無着。每至中午,同學聚集共用午膳之時,媽媽則藉故避走,以免被發現其窘境。如是者數年。後入北京女高師,住宿就讀。北平冬季嚴寒,宿舍無取暖設備。校方規定每日用水擦洗地板,擦畢,水即結冰。每晚發給一個‘湯婆子’(銅質的熱水壺),用以取暖,但無濟於事。次晨,雙腿仍冰冷如故。造成日後‘寒腿’之病根。上體操課,學校規定要穿全白上衣,媽媽只有一件帶有藍方格的白布上衣。向叔伯討錢買衣,必遭訓斥。一籌莫展,窮極智生,連夜不眠,將藍色經緯棉線一一抽出,得以透過檢查,符合學校規定。”

童年的悲苦經歷難免留下心靈的創傷。有人因此怨天尤人,報復社會,有人則憶苦思甜,倍加珍惜平靜生活。程季淑當屬於後者。

1921年,程季淑從國立北京女子高等師範畢業以後,被擔任女子職業學校校長的同學歐淑貞聘到該校做教師,這才安定下來。也就是這時候,她和梁實秋的戀情拉開了序幕。

 媒妁之言,自由戀愛

程季淑和梁實秋的婚姻,屬於媒妁之言,自由戀愛,可謂傳統與現代的完美結合。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程季淑有位好友名叫黃淑貞。她的父親和梁實秋的父親是莫逆之交。黃淑貞想把自己的好友介紹給梁實秋,便託母親爲程季淑寫了個紅紙條,正式到樑家提親。其時,梁實秋還在清華學校讀書,有一天放學回家,見父親桌上有一張字條,上面寫道:“程季淑,安徽績溪人,年二十歲,一九零一年二月十七日寅時生。”梁實秋心裏一動,向大姐詢問原委。大姐說,她已經陪母親到黃家去相過親,看見了程小組。她對程季淑印象不錯:“我看她人挺好,滿斯文的,雙眼皮大眼睛,身材不高,腰身很細,好一頭烏髮,挽成一個髻堆在腦後,一個大篷覆着前額。我怕那篷下面遮掩着疤痕什麼的,特地搭訕着走過去,一面說着‘你的頭髮梳得真好’,一面掀起那發篷看看。”梁實秋趕忙問,“有什麼沒有?”答曰:“什麼也沒有。”

梁實秋心裏有了底,也對這位未曾謀面的女子產生了興趣。他決定直接寫信給程小姐,問她願否做個朋友,但沒接到回信。不久,梁實秋忽然收到一封匿名的英文信,告訴她“不要灰心,程小姐現在女子職業學校教書,可以打電話去直接聯絡……”據推測,這應該是黃淑貞寫來的。於是,梁實秋給程季淑打了個電話。對方一聽梁實秋的姓名,驚得半晌沒說出話。梁實秋則直截了當地要求去見面一談,程季淑猶豫了半天,終於答應了。程季淑從小生長在北京,滿口道地的北京話,聲音柔和清脆,可用“珠圓玉潤”來形容。通話之後,梁實秋欣喜異常,少男的懷春之心被熊熊點燃。

一個星期六的午後,梁實秋準時來到宣武門外珠巢街的女子職業學校,黃淑貞和程季淑一起走進來。黃淑貞給他們做了介紹,就要藉故離開,程季淑急得直叫:“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可見,這是一個很靦腆的人。跟大姐介紹的一樣,程季淑素面朝天,不施粉黛,顯出一種超凡脫俗的美。梁實秋始終記得,那天程季淑穿了一件灰藍色的棉襖,一條黑裙子,長抵膝頭。腳上一雙黑絨面的棉毛窩,上面鑿了許多孔,繫着黑帶子,又暖和又舒服的樣子。衣服、裙子、毛窩,顯然全是自己縫製的。後來程季淑告訴梁實秋,她也很喜歡那一天樑的裝束――一件藍呢長袍,挽着袖口,胸前掛着清華的校徽,穿着一雙棕色皮鞋。也是很普通的學生樣子。兩人聊了一會兒,梁實秋起身告辭,並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

兩人的戀愛生活正式開始了。那時,清華學校不招收女生,男生接觸異性朋友的機會很少。梁實秋每個星期日都風雨無阻地進城去會女友,很被羨慕。同學們戲稱他爲“主日派”。梁實秋的.三妹亞紫在女師大讀書,也和程季淑成了很好的朋友。梁實秋承認自己在清華的最後兩年沒怎麼好好讀書。“青春初戀期間誰都會神魂顛倒,睡時、醒時、行時、坐時,無時不有一個倩影盤踞在心頭,無時不感覺熱血在沸騰,坐臥不寧,寢食難安,如何能沉下心來讀書?”

梁實秋和程季淑一起去公園,一起看電影,卿卿我我。但在那個矇昧初開的年代,男女約會幾乎可以稱得上驚世駭俗,經常有人在他們身後吹口哨,即使不吹口哨,也往往投以驚異的眼光。乖巧孝順的程季淑把自己戀愛的情況全盤告訴了母親,母親愛女心切,沒有責怪她,反而鼓勵她,同時也警告她要慎重,以免被叔父們見到。本來梁實秋的家人除亞紫外,也沒人知道,但事有湊巧,有一天他們被梁實秋的父親撞上了。那天,梁實秋、黃淑貞和程季淑正在公園的亭子裏飲茶,忽然發現不遠一個茶桌坐着他的父親以及父親的幾位朋友。父親也看見了他們,走過來打招呼,梁實秋只好把兩位小姐介紹給父親。程季淑沒有忸怩不安,而是很得體地回答老人。過了一會兒,父親代梁實秋付了茶資就離去了。回到家裏,父親跟梁實秋說:“我看程小姐很秀氣,風度也好。”從此父親經常給他零花錢:“拿去吧,你現在需要錢用。”雙方父母的大度與理解,使這對年輕人的戀情一路平穩地進行下來。

戀愛也掀起了梁實秋的寫作熱情,此間,他創作了一些情詩和小說,裏面處處可見程季淑的影子。他在1923年2月1日《創造季刊》一卷四期上發表了《懷――》、《答贈絲帕的女郎》、《贈――》等3首情詩。

且錄《答贈絲帕的女郎》的其中幾句:“吾愛!你遺我的絲帕,已又析成絲――絲絲的將我縛着。芳澤、柔膩,全憑縷縷的絲端尋着,愛情的使者――絲帕。那斑斕的痕跡,是我的淚痕,還是你的?早片片的綜錯吻合了,又何須辨識……”

長詩《尾生之死》則發表在1923年4月清華文學社出版的《文藝彙刊》上。詩中寫道:“尾生張目一望――盡是一片冷僻的荒場,‘我若和我的愛人要會, 啊!可在哪方’。他怕那燦爛錦簇的人間,那裏人們的心情煙消火滅的寂靜,那裏人們板起冷酷的面孔,那裏是蹙殺生機的雪地冰天……”此時,離梁實秋畢業還有兩個月時間,他畢業以後將要去美國留學。這首詩或許就有與程季淑相約守候的含義吧?

1923年8月17日,梁實秋遠赴美國。在此期間,程季淑的叔叔們曾經表示要給程季淑做媒,將她嫁出去,且找好了某部的一位職員。程季淑委託比較溫和開通的八叔(程纘丞先生)向其他叔叔說項,同時請黃家出面通知梁實秋的父母,由樑家央人正式來提親。八叔說,“你既已心許,我們也不爲難你,現在一切作爲罷論,三年以後再說。”本來梁實秋和程季淑商量了好幾個應急方案,八叔的答覆算是最讓人滿意的結果。此後,兩人鴻雁往來,書信不斷,感情日益加深。

1926年夏天,梁實秋從美國返回,應聘到胡適主持的國立東南大學就教。他們決定先安定一下,在半年以後的寒假正式結婚。

跟隨丈夫,作伴天涯

1927年2月11日,梁實秋和程季淑的婚禮在北京南河沿的“歐美同學會”舉行。事先由媒人來往奔走,採取最傳統的方式,所有程序都沒有落下,按部就班進行。儀式過程中,梁實秋因戒指太鬆把戒指弄丟了,程季淑安慰他說:“沒關係,我們不需要這個。”

確如程季淑所說,只要心在一起,沒有戒指的婚姻同樣美滿。此後數十年的時間裏,因爲時局動盪,梁實秋顛沛流離,走遍大江南北,程季淑或留守,或陪在他身邊,毫無怨言,盡到了一個賢妻良母的責任。

結婚僅僅10多天,國民革命軍北伐逐步逼近南京,空氣越來越緊張。母親關心他們,要小夫妻暫且觀望不要南下。父親卻把梁實秋叫到書房私下說:“你現在已經結了婚,趕快帶着季淑走,機會放過,以後再想離開這個家庭就不容易了。不要糊塗,別誤解我的意思。立刻動身,不可遲疑。如果遭遇困難,隨時可以回來。我觀察這幾天,季淑很賢慧而能幹,她必定會成爲你的賢內助,你運氣好,能娶到這樣的一個女子。男兒志在四方,你去吧!”父親說到這裏,眼圈紅了。梁實秋也是百感交集。父親是傳統家庭的過來人,明白家庭對青年的束縛,而兒子也爲父親的情懷所深深感動。

脫離家庭牢籠的梁實秋夫婦先來到南京,因爲局勢的原因,不久又和新婚的余上沅夫婦一同出走上海,在此定居下來。生活雖然清苦,但小兩口和和美美。梁實秋應聘爲《時事新報》“青光副刊”的編輯,同時在大學兼職,辛勤賺錢;妻子料理家務,接待親友,成了長期的家庭婦女。她每天晚上都等候着丈夫歸來。其間有一個細節令梁實秋久久難忘。一天晚上,梁實秋剛到家,妻子問他:“你上樓的時候,是不是一步跨上兩級樓梯?”“是的,你怎麼知道?”“我聽着你‘通通’響的腳步聲,我數着那響聲的次數和樓梯的級數不相符。”

不久,他們的大女兒文茜和兒子文祺先後出世。妹妹亞紫結婚後也住在上海,和他們做了鄰居。其間梁實秋的父親、母親都曾到上海來,很滿意兒子、兒媳的生活。

1930年夏天,梁實秋接受朋友楊振聲的邀請,到青島大學任外文系主任,全家又遠赴山東。程季淑的寡母也來到這裏,跟他們一起生活,一家老少三代安家立業,這也成爲梁實秋一生中難得的美麗時光。他們的小女兒文薔在青島出世。夏天,每到週末,梁實秋和程季淑就帶着孩子到海邊玩。夫妻倆在海邊曬太陽,孩子們奔跑着逐浪、捉螃蟹,歡聲笑語傳出很遠。梁實秋從北平專門訂製了一個烤肉的鐵篦子,自認爲在青島是獨一無二的設備,他們從山坡上拾撿松枝鬆塔,在冬日裏烤肉,大宴聞一多等賓客。平日裏,梁實秋安心教書、寫作,並開始翻譯成就了自己名聲的《莎士比亞全集》。

1934年夏天,梁實秋應胡適的邀請,到北京大學任教。一家人戀戀不捨地離開青島。臨去時,房屋租約還有3個月沒到期,程季淑認爲應該如約照付這3個月的租金,而房東王先生堅決不肯收。兩人爲此爭執起來,場面非常動人。梁實秋感慨於妻子的處事之道,也感慨于山東人的淳樸憨厚,笑着說,“此君子國也!”最後,房東勉強收下,買了一份重禮親到車站送行。而程季淑在離去之前,把房屋打掃得一塵不染。

梁實秋夫婦帶着孩子重新回到北京的大家庭裏。梁實秋的母親年已60,她說:“好了, 現在我把家事交給季淑,我可以清閒幾年了。”而程季淑肩上的擔子一下子加重了。樑家一門三代,大小十幾口,再加上男女傭工六七人。吃喝拉撒、各種繁文縟節哪裏都要照顧到。每天早晨聽到裏院有了響動,梁實秋就要拉着文薔到裏院分別向父母問安。而程季淑每天早晨負責沏蓋碗茶,公公喜歡喝茶,太燙、太涼都不行, 必須把握住準確的時間。每天晚上,她還要伺候公公一頓夜宵,等老人們都安寢了才筋疲力盡地轉回屋。至於每日大家庭共用的兩餐,雖有廚師料理,但調配設計仍需程季淑負責,也需大費心思。此外,縫縫補補、教育孩子,對外採辦或交涉,都必須程季淑出面,左右維護。這些瑣事看起來小,但疏忽了哪一個,都要遭到指責。好在程季淑是吃過苦的人,很快就適應了自己的角色,能夠舉重若輕地應付下來。

1935年10月,梁實秋創辦《自由評論》,以鼓吹愛國、提倡民主爲原則,冰心、李長之以及周作人等人都是他的作者。在和衆多作者的交往中,程季淑偶爾隔着窗子看見出入的客人,就問梁實秋:“那個獐頭鼠目的是誰?那個垂首蛇行的又是誰?他們找你做什麼?”果然,後來有人來做說客,“願以若干金爲先生壽”,希望梁實秋筆下留情,被梁實秋拒絕。程季淑支援丈夫的決定,她說:“我願省吃儉用和你過一生寧靜的日子,我不羨慕那些有辦法的人之昂首上驤。”梁實秋說,他從程季淑身上看到了其祖父的風骨。樑文薔也在文章裏提到,一次,她與父親論及“廉”字。父親說:“一個男人能不能抵抗得住金錢的誘惑,很大一部分要看他妻子的德行。你媽媽比我強,她支援我,鼓勵我,使我向上,我感激她。”妻子對丈夫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有一個貪財鄙陋的妻子,日久天長,丈夫難免被拉下水。

真正的困難來自於1937年以後。日本人悍然發動了侵華戰爭,整個中國陷入危機時刻。梁實秋被迫離開北平,到大後方參與抗日運動。而程季淑卻因爲母親體弱、孩子幼小而無法脫身,帶着老老小小繼續寄居在婆婆家中。這一別就是6年之久,遭受的苦難也比別人更甚。北平物資漸缺,糧食供應困難,白米、白麪很少見到,傀儡政府就把用糠麩花生皮屑摻入雜糧的混合物賣給老百姓充飢,美其名曰“文化面”。爲滿足一家老小口腹之需,程季淑像個男人一樣百般打點,四處張羅,費盡心計。同時又要周旋於小叔、小姑之間,閒言碎語,在所難免。據文薔回憶,“媽媽一概逆來順受,忍氣吞聲。”一次,婆婆抱怨開銷過大,謂:“一碗水,大家�,還成啦!”言外之意,指程季淑一房不該白住祖產,接受樑父的接濟。半個世紀後,文薔依然痛心:“給我的最深印象是,她自院內祖父母房間匆匆走出――媽媽年輕時走路很快,生氣時走得更快 ――走進我們的住房,站在過廳正中的一個大餐檯前,倒一碗釅茶,閉着眼,皺着眉,一手託着茶杯,一手按着胃部,一邊喘息,一邊一口口的吞下苦澀的茶。那時,稚齡的我雖不懂大人的事,也知道媽媽又被欺侮了。我無法安慰她,只知道要乖一些,別再惹媽媽生氣。媽媽遇有任何不如意事,總是忍耐,日久天長,竟抑鬱成疾。”程季淑得的病是“精神性飲食反常”。病發時一口氣吃16塊大槽子糕,才能穩住昏厥現象。那時醫學不發達,無法理解精神和肉體的密切關聯。醫生診斷以後說,沒什麼病,只是體虛,多吃點好東西就行了。樑母便冷言冷語地說:“你二嫂啊!身子骨兒可嬌嫩啦!什麼病沒有,就是得吃好的!”儘管如此,程季淑還是忍辱負重,恪盡孝道。一直到自己的母親去世以後纔跟梁實秋聯繫,帶着孩子趕奔四川,一家團圓。

從北平到四川,是一段漫長的跋涉。1944 年夏天,程季淑一家由其堂弟道良護送,從北平乘車南下。由徐州轉隴海路到商丘,由商丘到亳州,這是前後方交界之處。此後,程季淑帶着3個未成年的孩子,坐獨輪車、搭悶罐車、乘公共汽車,一路顛簸,夜以繼日,終於抵達目的地。難以想像,這個柔弱的婦女身上竟有如此巨大的能量。團聚之後,夫妻達成共識,即:在喪亂之時,如果情況許可,夫妻兒女要守在一起,千萬不可分離。

第二年,日本侵略者投降了,梁實秋和程季淑又輾轉返回闊別已久的北平,本以爲從此可以安心過上好日子了,誰知內戰又起。到了1948年,平津戰役拉開序幕。因爲立場問題,梁實秋只得撤離。程季淑要爲三妹亞紫處理房產,不得不留下來。梁實秋不捨,程季淑毅然決然告訴他:“急速南下,不要管我。”戰亂之中房子不好賣,買方多有刁難,最後逼得程季淑說了狠話:“一個人做事要憑良心,我們兩人誰若是黑了良心――你聽外面正在開炮――誰就不得好死。”對方這才軟下來,說:“唉,你這是做什麼,有話好說,別賭咒啊!”交易纔算順利完成。此後,程季淑一個人乘飛機、搭車、坐船,輾轉來到廣州,再次和梁實秋團圓。生活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夫婦患難與共,總算有個心理安慰。

廣州的生活相當艱辛。由於物價飛漲,每當梁實秋發了工資,程季淑就以最快的速度飛奔到銀樓,將鈔票換成銀渣子。即使這樣,她還時常接濟逃難來的大學生。1949年,戰火南移,梁實秋再次逃難,和程季淑帶着小女兒文薔來到臺灣。

少年夫妻,老來佳侶

梁實秋進入臺灣師範大學任教。程季淑繼續做家庭主婦,大女兒和兒子留在了大陸,此後一別就是20多年。程季淑直到臨終也沒見到兒子和大女兒的面,她把所有的精神寄託完全放在丈夫和小女兒文薔身上。灑掃庭院,料理吃穿,可謂無微不至。

其間梁實秋由於飲食無度,運動太少,得了糖尿病,程季淑引咎自責,認爲自己所調配的食物不當,四處討要治療糖尿病的藥方,向人請教如何改善飲食結構,把供應梁實秋的碳水化合物食物減少到最低限度。梁實秋喜歡吃炸醬麪,平時至少要吃兩大碗,程季淑給他改爲一大碗,而其中三分之二是黃瓜絲、綠豆芽,麪條只有十根八根。一頓飯以兩片面包爲限,並大量地吃黃瓜拌粉。有時梁實秋不得不參加一些應酬,爲避免梁實秋在酒席上大吃大喝,就給他口袋裏放一個三明治。別人飲酒吃菜時,讓梁實秋以此充飢。在嚴格的飲食控制下,梁實秋的病再也沒有惡化。程季淑感慨地說:“有一些所謂‘職業婦女’者,常譏笑家庭主婦的職業是在廚房裏,其實我在廚房裏的工作也還沒有做好。”但梁實秋認爲,她做的已經足夠好了。不過從這句話裏也可以看出,程季淑把家庭婦女當成了自己的職業,從家庭分工來看,她確實是以支援丈夫爲核心,把自己和丈夫緊緊綁在一起,犧牲了自己的一切。有一次,文薔看到一張字條,上面是程季淑的筆跡:“別忘了我自己”。還有一次,程季淑給文薔寫信,信中說:“……你別像我似的,一輩子就沒放肆過,小時不能玩兒,大時不能玩兒。現在老啦,拘謹成了天性,讓我狂歡一下,也狂不出來了。好像老太太的腳趾頭,彎曲了一輩子,再讓它直也直不起來了……變成了長期的鬱悶,非常苦惱。”這說明她也有過心理矛盾,也曾審視自己的內心。對於一個知識女性來說,終生圍着鍋臺和柴米油鹽打轉轉,並隱忍於此,力爭將其做到極致,很不容易。

看程季淑的照片,頗具佛相,越是晚年的照片越顯得慈祥敦厚。她和藹、包容,對待僕人從不見外,都當成自家人對待。有一位C小姐,在樑家做工7年,平素忠於職守,幹活認真,跟樑家上上下下處得非常好。結婚前,程季淑爲她準備了電視機、梳洗用具、廚房用具和其他一些生活用品。結婚時婚車從樑家出發,鞭炮齊鳴,彩車亮麗,鄰居還以爲是樑家在嫁女,趕來祝賀說:“恭喜,恭喜,令媛今天打扮得好漂亮!”C小姐父母都是鄉下人,無以表達,只是一次次誠摯地表示謝意。後來,梁氏夫婦離臺赴美,C小姐趕來送行,站在樑家門口灑淚揮別。

還有一位幫工的W小姐,在樑家做工5年。臨別時程季淑也爲她置備了生活用品,又送她一架在當時比較珍貴的縫紉機。此後這位僕人也常來樑家探視。

1966年8月,梁實秋從臺灣師範大學退休,終於有時間陪妻子了。女兒已經遠嫁美國,他們的兩人世界安靜而祥和,彷彿又回到了40多年前的初戀。兩人常去的地方是陽明山,在附近找一家旅社,吃完飯睡個午覺,然後,攜手到附近的山林閒逛。旅社主人不明白這一對老人到這裏來是搞什麼勾當,常常投以驚異的目光。有一天,程季淑問梁實秋:“青草湖好不好?”樑答:“管他好不好!去!”到那裏一看,一所破廟,一塘泥水,但是也有一點野趣,他們的興致很高。還有些時候,程季淑備了滷菜,兩人到榮星花園去野餐,也能度過一個愉快的半天。

俗話說“少年夫妻老來伴”。梁實秋和程季淑老兩口相依爲命,朝夕共處,感情從沒因時間而淡化一點點。梁氏夫婦去美國探望女兒時,有一次文薔看到,爸爸和媽媽坐在汽車後座,兩人拉着手,如同情侶。

梁實秋雖然退休了,但翻譯《莎士比亞》全集的工作沒有停下來。程季淑不明白他翻譯的內容,但每天都會來問他翻譯了多少頁,如果完成了任務,程季淑就會伸出大拇指表示讚賞。看丈夫坐的時間長了,她還會喊他起來陪自己到外面走一走,其實是讓梁實秋暫時歇息一下。在程季淑的鼓勵和支援下,1967年8月,《莎士比亞全集》終於出版。在臺灣文化界引起巨大轟動。《世界畫刊》把梁實秋書房中的程季淑的照片拿走,發表在畫報上,並加註明:“這是樑夫人程季淑女士在 42年前年輕時的玉照,大家認爲樑先生的成就,一半應該歸功於他的夫人。”

1972年,國際局勢發生變化。梁實秋夫妻兩人賣掉了臺北的房子,決定移民美國,去女兒處居住。誰知道,這一去竟是不歸路。

 相約辭世,生死依依

人老了,不免要談到死。程季淑和梁實秋說,最好咱們一起死,嘴裏喊着一、二、三,然後同時死去。他們還談到了來生。程季淑說,下輩子咱們還在一起,但是你當女人,我來當男人。梁實秋答應了。平時的玩笑話,誰也沒往心裏去,他們當然想不到離別竟來得這麼突然。

1974年4月30日上午,梁實秋和程季淑手拉着手到附近市場去買食物。當走到市場門前,一個梯子忽然倒下,正好擊中了程季淑。這真是意外之災!程季淑馬上被送到醫院急救。醫生檢查後發現傷勢嚴重,必須立刻動手術。但奇怪的是,當時手術室竟然全部被佔滿,他們只得苦苦等待幾個小時。期間,程季淑疼得數度昏迷,而梁實秋和聞訊趕來的女兒只能眼巴巴看着,幫不上什麼忙。程季淑大概預感到事情已經不妙,反而安慰丈夫:“治華(梁實秋的本名),你不要着急,你要好好照料自己!”這是她對梁實秋說的最後一句話,她直到臨終前還在擔心別人。進手術室之前,麻醉師告訴程季淑不要緊張,並請她笑一下,以表示對他的信任, 因爲此時程季淑已經無法說話了。而她真的按照對方的要求笑了一下。這是她在世時最後的笑容!她在極痛苦的時候,還是應人之請做出了一個笑容!她一生茹苦含辛,不願使任何人爲難。

手術後,文薔和爸爸在加護病房外面守候,直到夜裏11時,護士來通知文薔,她的母親已不治了。那時文薔離父親約有 10米之隔。她望着他,一位疲憊不堪的老人,坐在遠遠的椅子上,靜等命運的擺佈,他的神情是那樣的無助可憐。她慢慢走過去,梁實秋用眼神向她問話。女兒張開嘴,沒聲音出來,父親明白了,最後終於問:“完了?”文薔點頭。父親開始啜泣,渾身發抖。文薔看着父親,心痛如絞。

梁實秋說:“我像一棵樹,突然一聲霹靂,電火殛毀了半株的樹幹,還剩下半株,有枝有葉,還活着,但是生意盡矣。兩個人手拉着手的走下山,一個突然倒下去,另一個只好踉踉蹌蹌的獨自繼續他的旅程!”

失去依靠的梁實秋陷入巨大的孤單和苦悶中,他和女兒爲程季淑在西雅圖的槐園選了一塊墓地,並寫了《槐園夢憶》一書專門紀念髮妻。那段時間,他每天24小時全部沉湎於回憶中,沒有現在,沒有將來。他惟一能發泄情感的方法就是寫、寫、寫。《槐園夢憶》完稿後,梁實秋已精疲力竭,似乎才感到真正和妻子訣別了。

程季淑死後,梁實秋的學生們專門在臺灣舉辦了一個追思會。作爲梁實秋的配角,程季淑深受學生們的愛戴,她的配角做得十分出色。

標籤:梁實秋 之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