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文谷

位置:首頁 > 現代作家 > 梁實秋

梁實秋《雅舍小品》懷念陳慧

梁實秋2.5W

引導語:梁實秋先生的《雅舍小品》寫的不外衣食住行、營養娛樂、人倫道德、世態炎涼、生老病死等,是身邊瑣事,是每個人都會碰到的日常生活。下面是一篇《懷念陳慧》原文,歡迎大家閱讀學習。

前幾天在華副師大文學周的某一期裏看到邱燮友先生的一篇文章,提到陳慧,我讀了心裏很難過,因爲陳慧已在十多年前自殺了。

陳慧本名陳幼睿,廣東梅縣人,在海外流浪,以僑生名義入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後又入國文研究所,取得碩士學位。在報刊上他不時的有新詩發表,有些寫得頗有情致。某一天他寫信來要求和我談談。到時候他來到安東街我家,這是我第一次和他會面,談的是有關詩的問題,以及他個人的事。他身材修長,清癯消瘦的臉蒼白得可怕,頭髮蓬鬆,兩隻大眼睛呆滯的向前望着,一望而知他是一個抑鬱寡歡的青年。年輕的學生們常有一些具有才氣而性格奇特的畸人,不知爲什麼我對他們有緣,往往一見如故,就成爲朋友。陳慧要算是其中一個。從他的言談裏我知道他有深沉的鄉愁,縈念他的家鄉,而且孝思不匱,特別想念他的老母。他說話遲緩,近於木訥,臉上常帶笑容,而那笑不是歡笑。我的客廳磨石子地,沒有地毯,打蠟之後很亮很滑,我告他不必脫鞋,我沒有拖鞋供應。他堅持要脫,露出了前後洞穿得髒破的襪子。他也許自覺甚窘,不斷的把兩腳往沙發底下伸,同時不停的搓着手。每次來都是這樣。

他的碩士論文我記得是《《世說新語>的研究》,《世說新語》正好是我所愛讀的一部書,裏面問題很多,文字方面難解之處亦復不少,因此我們也得互相切磋之益。但是他並不重視他的論文,因爲他不是屬於學院派的.那個類型,對於考據校勘的工作不大感興趣,認爲是枯燥無味,他喜歡欣賞玩味《世說新語》所涵有的那些雋永的哲理和晶瑩的辭句。論文寫好之後曾拿來給我看,厚厚的一大本,確實代表了他所投下的大量的工夫。他自己並不覺得滿意,也不曾企圖把它發表。

他對於學校裏某些老師頗有微詞,以爲他們堅持有志於學的生員必須履行舊日拜師的禮節,乃是不合理的事,諸如三跪九叩、點蠟燭、擺香案、宴賓客等等。他尤其不滿意的是,對於不肯這樣拜師的人加以歧視,對於肯行禮如儀的人也並不傳授薪火,最多隻是拿出幾本遞相傳授的曾經批點過的古書手稿之類予以展示。陳慧很倔強,不肯磕頭拜師,據他說這是他畢業之後不獲留校作助教講師的根由。我屢次向他解說,磕頭拜師是舊日傳統禮儀,其基本動機是尊師重道,無可厚非,雖然在學校讀書已有師生之分,無需於今之世再度補行舊日拜師之禮,而且疊牀架屋,轉滋紛擾。不過開設門庭究竟是師徒兩廂情願之事,也並不悖尊師重道之旨,大可不必耿耿於懷。我的解釋顯然不能使他釋懷,他的憂鬱有增無減。

他的戀愛經驗更添加了他的苦楚。他偶然在公車上邂逅一位女郎,一頭秀髮披肩,他訝爲天人。攀談之下,原是同學,從此往來遂多,而女殊無意。他墜入苦惱的深淵不克自拔。暑假開始,他要去獅頭山小住,一面避暑,一面以小說體裁撰寫其失戀經過,以攄發他心中的煩悶。他邀我同行,我愧難以應。他獨自到了獅頭山上,住進最高峯的一個尼姑庵裏。他來信說,他獨居一大室,空空洞洞,冷冷清清,經聲梵唄,發人深省,一夕室內剝啄之聲甚劇,察視並無人蹤,月黑風高,疑爲鬼物爲祟,驚駭欲絕,天明時才發現乃一野貓到處跳踉。庵中茹素,但鮮筍風味極佳,頻函促我前去同享,我婉謝之。山居這一段期間可能是他最快樂的時間。下山歸來挾小說稿示我:裒然巨帙,凡數十萬言。但僕僕奔走,出版家不可得,這對他又是一項打擊。

他的戀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據他告訴我這一回不是浪漫的愛,是腳踏實地的步步爲營。對方是一位南洋女僑生,畢業後將返回馬來亞僑居地,於是他也想追蹤南去。幾經洽求,終於得到婆羅洲汶萊的一所僑校的邀聘。他十分高興的偕同他的女友來我家辭行,我祝福他們一帆風順。他抵達汶萊之後,興致很高,擇期專赴近在咫尺的吉隆坡,用意是拜訪女友家長,期能同意他們的婚事。萬沒想到晤談之後竟遭否決。好事難諧,廢然而退。這是他再度的失敗。他覺得在損傷之外又加上了侮辱。他沒有理由再在汶萊勾留,決心要到美國去發展。不幸的又在簽證上發生了波折,美國領事拒絕簽證,他和領事發生了劇烈的爭吵,最後還是簽證了,他氣忿的到了紐約。這一段經過他有長函向我報告,借嘮叨的敘述發泄他的積鬱,我偶然也復他一信安慰他一番。

他在紐約茫茫人海,舉目無親,原意入大學研究所,繼續研讀中國文學,但美國大學之講授中國文學,其對象爲美國人士,需操英語,他的條件不具備,因此被拒。窮途無聊,乃入中國餐館打工,生活可以維持,情緒則非常低落。他買了幾件小小禮物,託人帶給我,並附長信,謂流落外邦,傷心至極,孤獨惶恐,走投無路,願我爲他指點迷津。我看他滿紙辛酸,而語意雜亂,徵營懾悸之情躍然紙上,恐將近於精神崩潰。我乃馳書正顏相告,“爲君之計,既不能入學讀書,又無適當職業可得,曷不早歸?”以後遂無音訊。

約半年後,以跳樓自殺聞。只是聽人傳說,尚未敢信,一九七〇年四月我偕眷旅遊紐約,遇師大同學陳達遵先生,經他證實確有此事,而且他和陳慧相當熟識。

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第五幕第一景有這樣一段:

情人與瘋子都是頭腦滾熱,想入非非,所以能窺見冷靜的理智所永不能明察的東西。瘋子、情人、詩人,都完全是用想象造成的:一個人若看見比地獄所能容的更多的鬼,那便是瘋子;情人,也全是一樣的狂妄,在一個吉普賽女人臉上可以看出海倫的美貌:詩人的眼睛,在靈感的熱狂中只消一翻,便可從天堂看到人世,從人世看到天堂……

瘋子、情人、詩人,三位一體,如果時運不濟,命途邊遭,其結果怎能不釀成悲劇?陳慧天性厚道,而又多愁善感,有詩人的稟賦。但是他的身世儀表地位又不足以使他馳騁情場得心應手,同時性格又不夠穩定,容易激動。終於走上絕途,時哉命也!

我手邊沒有存留他的信箋詩作,現在提筆寫他,他的音容,尤其是他的那兩隻茫然的大眼睛,恍然如在目前。

內容精要/梁實秋《雅舍小品》

《雅舍小品》中的文章,寫的不外衣食住行、營養娛樂、人倫道德、世態炎涼、生老病死等,是身邊瑣事,是每個人都會碰到的日常生活。如《洗澡》 《孩子》 《敬老》 《吃相》《下棋》《理髮》之類,從中幾乎看不出時代的鳳雲,但卻頗有藝術魅力。他把種種人人熟悉的際遇和自迷的狀態略略曝光,人情的微妙,事態的紛壇,或者有意無意的小把戲,於他從容的幽默戲濾中顯露無遺,作者的品格和睿智也就在其中了。

《雅舍小品》中寫人際交住,人倫關係的篇章約佔三分之一,諸如《孩子》《女人》《男人》等。這些篇章中有深刻入微的觀察,有對人性燭到的認識和表現,有些至今仍有啓示意義。如《下棋》中說:“觀棋是有趣的事,如看鬥牛、鬥雞、鬥蟋蟀一般,但是觀棋也有難過處,觀棋不語是一種痛苦。喉間硬是瘁得出奇,恩一吐爲快。看見一個人要人陷講而不做聲是幾乎不可能的事,如果說得中肯,其中一個人要厭恨你,暗暗的罵一聲‘多嘴驢!另一個人也不感激你,心想‘難道我還不曉得這樣宙!如果說得不中肯,兩個人要一齊嗤之以鼻,‘無見識奴!’如果根本不說,憋在心裏,受病。所以有人於捱了一個耳光之後還要撫着熱辣辣的嘴巴大呼‘要抽車,要抽車!””又如《孩子》中那“鼓譟起來能像一營兵,動起武來能像械鬥,吃起東酉來能像餓虎撲食;對於尊長賓客有如生番;不如意時撒潑打滾有如羊癰,玩得高興時能把傢俱什物狼藉滿室,有如慘遭洗劫”的小太上皇們的種種情狀,現代人讀了不也要忍俊不禁,會心而笑嗎?但笑過之後卻又讓人似有所悟。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作者體會既深,描繪剖析也尤爲精彩。如《握手》中寫“第一是作大官或自以爲作大官者,那隻手不好握。他常常挺着胸膛,伸出一隻巨靈之掌,兩眼望着青天,等你趁上去握的時候,他的手仍是直僵地伸着,他並不握,他等着你來握”。你假如去握了,“結果是孤掌難鳴,冷渾渾的討—場役趣”。

《雅舍小品》中還有一些回憶性散文,談東安市場,談北京的年景,談水木清華,遷徐平淡中蘊含剪不斷的悠悠鄉愁與寂寞情懷,讀後常令人不勝遙想。時常正娓娓地話着家常,不經意間那揮之不去的鄉恩就猛不丁地冒出來。“臺灣的燒餅油條,我以前在北平還役見過。我所知道的燒餅,有螺螂轉兒、芝麻醬燒餅、馬蹄兒、驢蹄兒幾種,油鬼有麻花兒、酣油鬼、炸餅幾種。螺螂轉麻花兒是一絕,扳開螺螂轉兒,夾進麻花兒,用手一按,咋吱一聲麻花兒碎了,這一聲響就很有意恩,如今我再也聽不到這個聲音。”(《佛餅油條》)這最末的一句透露了他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