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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荷塘散文

散文2.42W

冬日塘前讚美多,誰思孤影命蹉跎。花蓬子藕隨蓮去,殘葉枯枝尚姓荷。這首新近寫的七絕,寄託着他對故鄉荷塘那默默的思念、深深的憐愛和隱隱的傷感。在今天的他看來,荷塘那每年四季的一個輪迴,就像父親的命運,村莊的命運,或許也像自己的命運。

四季荷塘散文

一、春

出生於農村的他從記事起就知道,村後有個很大的池塘,塘水半邊深,半邊淺。深的半邊是純粹的水塘,是村裏女人們洗衣服的理想場所,也是孩子們洗澡玩水的極好地方。淺的半邊,則是一大片藕田,也就是荷塘。

小時候每年春天,父親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帶着他去荷塘看荷葉出水。他對此感到枯燥無味,毫無興趣,不知道父親的目的何在。但他從不拒絕父親,不是懼怕,而是從小他就知道,父親一生喜歡與荷、藕打交道,酷愛那個村裏唯一、方圓十幾裏也僅有的荷塘,儘管這個荷塘並不屬於父親,而是全村所有。

父親會在塘邊找個突起的土包坐下,然後拿出菸袋,悠閒地抽着煙,目光則如探照燈般在水面上掃來掃去,好像唯恐錯過什麼。年少好動的他自然坐不住,便在塘邊轉來轉去,不時撿起石子往水裏投,圓一點的用力投遠,扁一點的就打水漂,消磨這在他看來百無聊賴的時間。此時,塘邊的柳樹已由鵝黃變得翠綠,荷塘堤岸綠草萌發,春風陣陣暖人心扉,只有荷塘水面仍然靜悄悄的,彷彿與春天無關。然而總是在他感到沒有希望將失去耐心時,父親會把他喊到身邊,然後把手指向水面一個地方。父親那本來非常平靜的臉,頃刻之間會佈滿驚訝、興奮、激動等各種表情,如同發現了什麼寶貝一般。順着父親手指的方向,他會看到,不遠處的荷塘水面上,一個翠綠的小角從水面悄然鑽出,顯得那麼弱小,那麼毫不起眼,那麼微不足道。但不可思議的是,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綠角,頓時讓那大片塘水不再平靜,不再冷清,透出縷縷暖意和絲絲生機。他知道,隨後的幾天,這樣一個個的小角便會如約好似的,從四面八方爭先恐後鑽出水面,並變成一張張小傘,很快將荷塘裝扮得翠綠一片,春意盎然。小時候的他喜歡荷那涼棚似的葉子,喜歡看風吹荷葉時露水像珍珠般滾落的神奇景象。

從小他就明白,春天或許不是荷塘最美的季節,卻是荷塘最能顯示生命力和活力的時候。

對於小時候的他來說,荷塘邊的那幾棵大柳樹,纔是他的最愛。他很小就懂得,柳枝的嫩芽似冒未冒時,柳皮會“離骨”,用手輕輕扭動,樹皮便與枝芯脫離;從中間抽出枝芯,外面的柳枝皮便可以做成笛哨。每年春天柳樹發芽的那幾天,他和村裏大大小小的孩子一樣,放學後便爭先恐後來到塘岸,忙着攀樹折枝,扭枝脫皮,然後比誰做的哨子長、哨子粗,誰吹得聲音大、聲音尖,柳哨聲、呼喊聲、歡笑聲此起彼落,洋溢荷塘。到十歲時,他已經可以做出多種音調的柳哨,並能把幾個粗細不一的哨笛同時放進口中來吹,發出高低、粗細不同的聲音,讓小夥伴們崇拜不已。

在他的記憶中,春天裏的荷塘,因爲有了小荷的尖角,也因爲有了孩子們的笑聲,顯得是那樣生機勃勃。那時的村裏村外,到處是孩子的笑臉和年青人的面孔,大街上人聲不斷,院落里人氣沖天,同春天的荷塘一樣,充滿活力,充滿希望。

二、夏

他讀初中的時候,學校設在另一個村莊。每天上學放學,他都必定經過那片荷塘。

不知是否受了父親的影響,讀中學後他對荷塘越來越喜歡,尤其是夏天的荷塘,荷葉翠綠,蓮蓬搖曳,當然還有那美麗的荷苞與荷花。滿池的荷苞未開時,外表都呈淡淡的粉色,綻放後卻全是白色的,這讓他先是驚奇,繼而釋然,讚歎荷花的天生麗質與不施粉黛。在他眼裏,荷花的大氣、亮麗、清新,還有那亭亭玉立、不折不彎的高貴氣質,是任何花卉所無法比擬的。有時,看到荷苞上落着蜻蜓,或蓮蓬上站着小鳥,他都會停下來靜靜地看一會兒,羨慕它們會找地方。他從不會用動作或聲音驚飛它們,更不會向它們扔石頭,因爲他知道荷塘也是它們的家園。

因爲讀初中,他知道了兩篇描寫荷塘的經典文章,一篇是《荷塘月色》,一篇是《愛蓮說》。他喜歡大師們的不朽名作,但有一個問題卻因此困擾着他:明明是一種植物,爲什麼這裏稱荷,那裏叫蓮呢?

幾個老師的回答都是:一樣東西,兩個名稱,爲此還給他舉了許許多多植物的例子。但一向崇拜、折服老師的他,對這一答案並未完全信服。他想,老師的說法,只回答了荷花又叫蓮花的問題,並沒有說明蓮藕、蓮蓬、蓮子爲什麼不能叫荷藕、荷蓬、荷子;也沒有說明荷葉爲什麼不能叫蓮葉。當然他沒有把自己的疑問告訴老師,因爲他知道老師的答案是不容學生置疑的,他不願意學習成績優秀的自己,因爲此事讓老師批評鑽“牛角尖”。

一次吃飯時,他無意中講到了自己的困惑,一向少言寡語的父親卻給了他另外一個答案,他覺得頗有道理。父親說,荷是乳名,也就是小名,而乳名只能在家裏叫,荷的家便是荷塘。對於荷的家族來說,凡是將來要出家門的孩子,不管是蓬、子、藕,都起了大名來叫,便是“蓮”。這就如同你讀書將來出息了,到城裏或鎮上工作,別人都只能叫你的大名,沒人再叫你的乳名了;對於荷花來說,大名、乳名都用得着,出門稱蓮花,在塘叫荷花;至於荷葉,因爲一輩子留守荷塘,就只用乳名,一輩子都稱荷葉了。

他覺得沒有多少文化的父親雖然人微言輕,說法肯定難以得到別人的認同,但卻解除了他先前的所有疑問,這讓當時的他對父親刮目相看,覺得父親不枉爲一輩子與荷塘打交道,知道荷的心思與願望。他順着父親的思維展開去,覺得荷本來就姓“荷”,儘管有時被稱爲“蓮”,但“蓮”這個姓原本並不屬於荷。因爲姓荷,所以荷的家才叫荷塘;所以纔有“小荷才露尖尖角”;所以纔有荷花、荷葉之稱。然而荷爲了子女的未來,卻讓它們改姓“蓮”,以抖落那身泥土,防止被人低看。於是,荷的根稱爲蓮藕,蓮房稱爲蓮蓬,子稱爲蓮子,甚至離開荷塘的荷花也有蓮花之名可稱。對於一輩子都難以離開荷塘的荷葉,有本姓已經夠了。

也許是因爲從小在荷塘邊長大的緣故,無論“蓮”字如何名聲顯赫、聖潔美麗,那時的他還是更喜歡“荷”的名稱,覺得“荷”字充滿了本真,就像農村人的純樸性格,不需要刻意的裝飾和虛幻的光環。他覺得在鄉村中長大的自己就是荷,渾身散發着揮之不去、洗刷不掉的泥土味,即使將來能夠離開荷塘,走出農村,不可能也沒有必要成爲“蓮”。他那時不只一次地想過,自己將來無論到了哪裏,都不會忘記自己的乳名,不會忘記自己的姓氏,不會忘記自己的身世,不會忘記自己的故土。

三、秋

高二那年秋末,他來到荷塘看父親“踩藕”,這也是最後一次。

深秋的塘水已經冰冷,父親穿着那種特製的皮褲,時而晃動着身體在水裏走來走去,時而彎腰把手伸進水裏,將一根根藕撈出來,草草洗去上面的淤泥,遞給塘邊的人們。剛出水的藕都是一整條連在一起的,他覺得就像年畫中小孩的胳膊,細白而圓潤,美不勝收,很難想象竟出自那烏黑的淤泥。藕田是全村的,父親一天的辛苦,讓全村每家都可以分到幾斤藕吃,自己賺的工錢則是一瓶六十二度的地瓜燒酒,而這瓶燒酒當場就要喝掉大半瓶,以抵禦塘水的寒冷。這時的他已經知道,那種“踩藕”專用的皮褲雖然可以保護衣服不被塘水浸溼,但其實隔水不隔寒,水中的父親不僅當時寒冷刺骨,而且身體還會受到極大的損害,容易落下腰痛腿痠的後遺症。“踩藕”是父親每年秋天必做的活,他知道父親無法推託也不會推託,因爲全村只有父親一人會幹、愛幹這活兒。此時,他望着身體比自己矮了大半個頭的父親,只恨自己沒有本領代替他。

記得有一年春天跟父親去荷塘時,他看到那一片片從水中鑽出的荷葉,不解地問父親:不是上年秋天已經把藕都踩乾淨了嗎,這些荷葉是哪裏來的?父親告訴他,踩藕時無論多麼細心,總會留下一些,這就足夠第二年繁衍用了,因此荷塘每年都是不用另外種植的。

他讀高中之時,高考已經恢復了幾年,改革開放也已經開始,村裏不少年輕人開始想方設法走出農村求變化,走向城填找未來,有人甚至還做起了“城市夢”。但他覺得,農村人能到城市生活無疑誘人,但真正能實現的人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的命運還是離不開鄉村。他覺得村莊就像荷塘一樣,無論走出多少蓮藕、蓮子、蓮花,都不會傷及荷塘的根基,荷塘依然保持興盛。

他自己沒有想到的.是,“城市夢”並不難實現,尤其是在自己身上。

他考上大學便離開了村莊,畢業後在城裏紮了根,這個過程只用了五、六年,短得出乎他自己意料。在父老鄉親看來,離開老家的他,就像荷塘中的一枝荷花變成了蓮花;而他卻覺得,自己仍是一朵連着淤泥的荷花,只是距離水面稍高一點兒而已。他所在單位大院中間有一個噴水池,水面佈滿了睡蓮,夏秋時節花開不斷。同事們上下班經過時都讚不絕口,誇獎蓮花美麗,只有他不以爲然。在他的心目中,能配得上“蓮花”之名的只有荷花,而睡蓮之形、色、香都與荷相去甚遠,花品更是與荷大相徑庭,不配稱蓮。他決心像家鄉的荷那樣,默默努力奮發向上,紮根泥土開花結果,而不屑像睡蓮那樣晝開夜合,趨炎附勢;不願像睡蓮那樣華而不實,以豔示人;不想像睡蓮那樣置身庭院,養尊處優。他一步一個腳印,辛勤工作努力奮鬥,在職業發展道路上如出水荷葉一般節節拔高,天天向上,前途一帆風順,贏得別人的羨慕和讚譽。

隨着對城市生活的融入,他雖然還是那枝荷花,卻不再留戀那種與生俱來的泥土氣息,而是修身養性,脫胎換骨,追求蓮花的純淨與高潔。尤其是隨着成家、孩子上學、個人升職等情況的出現,他對出身農村由自豪變爲自卑,由引以爲榮變爲諱莫如深。他甚至置疑“出淤泥而不染”這一讚美蓮花的名句,是在讚美蓮花的高潔,還是在貶低蓮花的身世?憑着自己的努力,他有了一官半職,也有了幸福家庭,便時常利用節假日會同朋友去賞荷花。他寧願捨近求遠,也從不與人一起回到老家的那片荷塘。直到有一次,他帶領兩個下屬開會路過村莊,才應下屬請求來到了村裏的荷塘前,但卻沒有把下屬帶到自己家裏。這時的父親,多年前已承包了那個荷塘,以種藕爲業,天天在荷塘忙活。出於對他同事的禮貌,父親一再請他們到家裏吃飯,都被他拒絕了,因爲他覺得自己的老家實在太破太土,那些飯菜實在難登大雅之堂,怕因此跌了身份,被下屬看不起。在父親面前,下屬主任、主任地稱他,他沒有感到半點不自在,倒有幾分光宗耀祖的感覺;倒是有幾次,父親想喊他的乳名,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才讓他如釋重負。

這時的他覺得,那個土得掉渣的乳名已經隨時光遠去,不再屬於自己。

四、冬

又是一年冬季,他獨自一人來到老家荷塘,欣賞“殘荷”。

此時,家庭經濟無憂、工作輕鬆熟練、職務再無企圖的他,多了閒暇時間,也多了閒情逸致,寫詩、書法、攝影皆有涉獵,還漸漸小有名氣。

眼中老家荷塘的景象完全出乎他的想象,不再是記憶中那個密密麻麻布滿荷葉的池塘。塘中枯葉不僅殘破,而且零零落落沒有幾根,完全不像荷塘,倒像一個雜草叢生的廢水坑。而這時的父親,身子骨已大不如前,不能陪他到荷塘了。

家裏那三間自己曾經異常熟悉的房屋,如今他感到是那樣陌生和疏遠。在父親房間的牆壁上,他又看到了那件踩藕用的皮褲,厚厚的灰塵下面,幾個補丁清晰可見,他知道那是父親用自行車內胎和膠水自己粘補的。說到荷塘的現狀,父親告訴他,去年秋天,因爲自己無力踩藕,便將荷塘中的蓮藕整個打包作價賣給了別人,請人家自己來踩。誰料想,買主把塘水抽乾,把藕田翻了個底朝天,連不能吃的小小藕尖也沒有留下。今年春天,那個數十年來一直朝氣蓬勃的荷塘,第一次失去了往日的風采,已經沒有幾片荷葉鑽出水面了。爲此,今年秋天父親破天荒地沒有踩藕,想以休養生息的方式讓荷塘重現生機。當他提出爲父親植藕時,父親告訴他,村裏已經規劃,荷塘的位置很快將建起一座“農家樂”飯莊,這個荷塘將成爲歷史。

臨走前他又一次來到荷塘。望着水面上那幾枝枯葉,他越看越覺得沉重。他忽然覺得,“荷”被稱“蓮”,看似榮耀,但是榮是辱,是喜是悲,恐怕只有荷自己知道。在“蓮”的名義和光環下,蓮花、蓮蓬、蓮藕、蓮子一個個遠離故鄉,只有沒有多少用處的葉子得以倖存,能夠繼續堅守荷塘。他繼而明白,當荷青春褪盡,花萎葉枯,“蓮”的名字已不再屬於荷;它只能還叫荷,並且前面還加了一個“殘”字。這個“殘”字指的不僅是肢體的殘破,也是環境的殘酷、他心的殘忍。從無名之荷到有名之蓮再到無名之荷,從無用之荷到有用之蓮再到無用之荷,從荷到蓮再到殘荷,也許“蓮”字本來就是一個藝名,原本就不屬於荷。屬於荷的,只有淤泥,只有荷水,只有月色,因爲那纔是荷原本應有的家園和天空。在從春到冬的四季輪轉中,只有荷葉,無論如何寂寞,如何殘破,都甘願默默固守荷塘,相伴月色和清風細雨。

他忽然醒悟,那固守荷塘的殘葉,不正是父親、父輩嗎?那日益萎靡的荷塘,不正是家舍、村莊嗎?!

這些年來懷着對荷的那份情感,他曾讀過許多有關“殘荷”的詩賦,既有同感,也有保留。如今想來,覺得多是溢美讚歎之辭,少有慈悲憐憫之心,更無扶持幫助之意,而僅有的讚美事實上也是殘忍的,至少是麻木不仁的。他覺得,對於酷似殘荷的農村留守老人,對於酷似荷塘的農村破敗家園,隔山觀景和長吁短嘆都無濟於事,隔靴搔癢和冷漠嘲諷更不能容忍,需要的是切切實實的關懷與幫助。

於是他毅然決定,儘自己所能,爲老家的鄉親做點實事,哪怕微不足道;於是他幡然醒悟,多回家走走,陪陪父親,守守家園,不論時間長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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