鏤裁雪羽,禪定清心散文
從書房望去,窗外的欄板望柱間,婷立着“白雪公主”,含情脈脈,落落大方。
幾次起身離座,欲拒癡情,刻意藏目而緒無章。
隨緣去吧!在廊房下漫步,於庭臺上品茗,“她”總侍立一側,矜持雅緻,守正端莊。時而拂來清爽香風,時而頻頜期許憐悵。情感這東西,一旦有了同心結,直教人生死相許。幾番躊躇,幾度興起,終拾彤管,傾心詠記。
三年前剛剛“泊”來的“她”,說不及“虞美人”,論不上“醜小鴨”,尺高箸樣的稈頭分幾枝維娘般的“髮辮”,上邊沾些泛黃憔悴的'葉片,宛然貧困山區過來的營養不良般童子的臉,失助裏透着期盼,膽怯中閃着蒼茫。那是天涼好個秋的時節。強化營養怕傷及根本,姑且在日子中慢慢調理。冷風乍起,我便把“她”請進辦公室,案頭沐日,隔窗吟月;耳語品茗,聽風相雪;會友天下,詩書篇闕。
待來年燕歸柳綠時節,牽手回家,待字閨中鄉溪女,出水芙蓉瓊無暇。這一年“她”羞羞答答開了對花,我知道,那是一朵贈我,一支饋她。
“梔子知感恩,無語芬芳歆”。我對她說。
“世間俗眼便紅紫,愛“她”綠葉玉雪葩”!她答道。
愛心歸一。我和她特意到會善寺邊的柏樹林裏,掠去浮芥,剔除沉礓,揹回黝油的腐殖質,別緻景泰藍觀音缸,讓“她”悠居“尊臺”,一日雙飲,旬半“饕餐”,出一番環肥燕瘦。
“嬡是仙家女,屈蹲百姓家”。她對我講。
相傳古時一位貧寒子弟,上去父母,下無兄弟,白晝勞作,夜讀詩禮。一日見疇頭陌邊一株白花伶仃搖曳,頓生憐憫,便把“她”請回徒壁陋舍,呵護培育。“她”不但爲他呈香送芳,還爲他做飯浣衣,到頭來道出“她”是仙閨,戀人間、度衆生,願爲恩愛濟不平。
“王謝堂前燕不棲,若爲癡情兩相依”,多麼高尚的品格!我嘖嘖稱頌。
再一冬,羅裘暖帳,日月甘棠,春回撐翠蓋,和風孕稚芳。
我踏着春天的鼓點每天與“她”物語,還特意請“她”坐中庭、依欄杆,扶葡藤、枕桂蘭,差兩尊石獅護佑,安四方“繡球”簇參,蔥鬱花紅侍君仗,青苔玉案駕皇輦。
忽如一夜春風來,枝頭葉叢蔭萼構。初如米、周似豆、旬狀童撮手。燭噥嘴,韭出頭,管毫染翠蕾出袖。
我一枝一枝“寒暄”,一叢一叢頜首,傘狀綠冠,蔥翠欲滴,活脫脫五百“羅漢”陣。
我期盼“她”爲我花開一枝,期待“她”爲她綻放一束,或隨意春芳歇,仙容逐開顏。
“不開、不開、就不開”,我倒成了“狼外婆”似的 。越是想讓“她”開“她”偏不開,儘管多澆水,勤施肥,“她”氣定若閒。
小滿過去,端午始來。那一日,子夜聽雨,晨啓門扉,清香撲鼻。擡眼望,庭臺欄邊,堆雪捲浪;嘉樹冠白,鏤羽冰藏。深吸這天外霜露,腹中頓空,足底漸輕,飄然欲仙。長嘯一聲“靚哉”!不知今夕何夕。
須臾,再看梔子粉顏黛眉,白裳裙姽,婀娜離離,神情喜喜,陡生崇敬之意,情不由己吟詠杜甫詩來:
梔子比衆木,人間誠未多。
於身色有田,與道氣氛和。
紅取風霜實,青看雨露柯。
無情移得汝,貴在映紅波。
花香蝶舞,蜜甜蜂飛。自梔子“出閨”,家門未進先聞香,月下伴廻方入夢。這可忙壞了那些花的、紅的、白的、黑色的蝴蝶,在院裏翩翩起舞,數十隻蜜蜂在那朵朵三層六瓣簇擁的雄蕊上嘗先樽漿。連隔壁鄰家的小花貓,也從未合實的門縫裏擠進來圍着花盆直搧鼻息。
五月的天氣,算不得酷熱,但也讓人焦躁,每每此時,看到“她”,深吸縷縷清香,頓覺賞心悅目,氣暢腑舒,陶然有趣。沒有尊享此情此景的人,斷然贅筆也書不明白。那自然的“聖味”,說清有冰咧感,有雨潤狀,有明目醒神的悟覺:那香醇,非油、非玫、非蘭、非桂,說復芳無言詞,欲比喻不可語;醇中有淡甜,獨梔無二致。還是宋代詩人蘇籀寫得絕:
氣襲禪僧鼻端白,葩敷溪女鬢脣斜。
牽纏芳色誠虛幻,結習姻緣何嘆嗟。
芍藥調和傳漢殿,酴醾脂澤有渾邪。
梔子香豔,麗姿尊貴。歷代文人騷客對“她”讚美有加。
南齊謝眺詩譽“有美當皆樹,霜露未能已”。唐劉禹錫吟出“色疑瓊樹倚。香似玉京來”。宋楊萬里體驗更深:“孤姿研外淨,幽馥暑中寒”。同期的詩人舒嶽祥寫得直白:說她是“炎天冰片”。並以物觀物,“月中不着蠅點壁,春國翻疑蝶滿林”,嚼之妙趣橫生。
我更讚美梔子的品質。
“她”不爭春,處實而不出風頭。該開花時花自開。
“她”不攀紫,孤賞雪雅,非崇萬紫千紅。在現實生活中就是那不羨浮華,不圖名利者。
“她”知道感恩,你給“她”一抔土,“她”就送你一束花;你澆“她”一掬水,“她”就呈你一縷香。
“她”淡定清心,笑看天上雲捲雲舒,微目不聞垓下歌。有人說“她”自禪。象元代程棨的《三柳軒雜識》謂花中之“禪容”。《地境圖》曰:“望氣占人家黃氣”。更有宋人董嗣杲詩讚:
玉瓣涼從擁翠煙,南薰池閣燦雲仙。
芳林園裏誰曾賞,檐卜坊中自可禪。
明豔倚嬌攢六出,靜香乘烈嫋孤妍。
風霜誠實秋原晚,付與華燈作樣傳。
憾己不及,常常物喜物悲,多有先人陳造(宋)“居士窗前檐卜花,清香不斷逗窗紗”的相思。其實,那不過是花不逗人人自逗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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