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偷禪的野狐優美散文
寺廟的鐘聲響了,是早課時間,我從一堆枯葉裏爬起來,抖擻一身鬃鬣,向山頂的經堂越去。僧彌們已經見怪不怪了,早已習慣一隻小狐,在木魚敲響第一聲的那刻,蜷身匍匐在臨窗的後山坡上,眯眼假寐。
清晨、梵音,青草、露珠,斜飛的朱瓦琉檐橫出天際,天光漸現魚肚白。沉鍾古寺渾鬱,山林葉陌蔥蘢,靡靡佛聲迴環繚繞,森鳥寂寂。雲深隱世之外,幽致寧遠曦聞。
聽不懂那些僧彌在誦唸什麼,但我心總不覺被它牽引,很輕很輕,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了,身軀像化開在塵屑間,蝴蝶兒停在我的鼻尖,把我當成了石雕塑,清風撫摸我的毛髮,爲我披上浮珞花衣。
晨光根根金線般透破雲層,灑漏人間,熹微薄霧未及消散,朦朧的白,林蔭芳木纖影頎長,交錯輝映成一紙迷離神嶼,銜尖兒凝露晶瑩盈亮,圈聚一抹柔旭,勾滴滑落,綻開一束逸世流光。
夢在召喚,遠方的夢,夢裏有什麼?一地的斑枝駁影。英木參差,煙柳疏橫,雀兒在枝頭,花兒圍在我腳後,薄綠親肌,軟綿如毯,遠丘青硯,攏黛如絹。我低頭輕嗅一點鵝黃,淡淡芬芳觸動我的鼻樑,一疊清音時遠倏近,婉轉空靈,瓊漿迴響,巧兮驚蟄了我的茸忪耳畔。
我追逐入目所及的碧海雲光,一步一履都似粘上鬱葉花繁,清風溫情吟唱,伴我徜徉澗河林川,浮屠幻象輪轉,我漸次迷惑了,我究竟是一隻狐還是一抹霞光自然?
木魚聲終止,僧彌們睜開淺閉的眼,漆黑的眸子燦若星辰,如幽泉沉靜,神情比坐前更淡然自若了。早課完後,是深山取水澆園,或灑掃庭階枯枝殘葉。我曾偷偷潛入經堂窺個究竟,在僧彌打坐的佛氈上瞑息,我看到佛祖坐下的金蓮,湊前蹭了蹭,被進門的僧彌撞見了,我沒有驚慌,他亦沒有驚慌,明眸善目,嘴角含慈,那微笑,跟眼前的佛祖一樣。只是擡手撫了我的額頭,道了一句:“小狐狸,學禪麼?”
禪爲何物?是金蓮?是佛氈?還是他指尖清淺的佛珠的檀香?我不知道。只知道我越發愛戀腳下的深山了,越發喜歡親近森林裏的一草一木了,也越發癡迷聆聽經堂裏的僧彌的吟誦了……
此時,藍空如水洗過般碧澄,蜂鳴悅耳,花香縈徑,一切得與失都渺若煙雲。
落葉松針鋪了厚厚一層,淹沒了足音,我跋山涉水而來,尋到了此處佳境,沒有世事叨擾,沒有物我紛爭。獨立於凡塵俗世,安寧,簡靜,璞真,流淌在這裏。
我在林中恣意歡悅,採食花果漿露,逗趣鶯雀蟲蝶,將身心融入進葉茂蔥林,將每一片葉子的心語聽遍,將每一縷花香的鐘情迴應。風過林梢,簌簌綿音淺唱低吟,光影綽綽搖曳,摩挲出祥和的旋律。
俗語有云,山中一日行,世上千年景。緩緩慢慢的光陰,是落葉徐徐而下劃出的優美弧姿,是鸝鳥一抖翅驚起的粒粒飛塵,是夕陽泊暮時彌留於葉上的最後一縷虹氳。或許,禪不在天際,盡在眸底,是百物,亦是虛無,心若有慈光,萬中皆含禪理。
我回頭看見佛堂掩蓋在浩浩林海里,松竹與白雲濃淡相宜,層層石階古樸溫慈,鋪陳至凡間,引渡過往迷路人。曾經的我精心妝點毛髮,貪慕虛承,如履薄冰,今尋得棲息地,受佛香點染,摒棄凡俗桎梏,聆聽自由的風聲,更覺另一番物宇開闊、天長氣靜。
今夕何處止?明朝何處去?無足輕重了。腳步變得輕盈,已經遺忘了所有因果生離,只剩一個凡身,追隨着流雲的蹤跡,躺在綠海花叢裏,枕着夜鶯的囈語,拾掇一片皓月星辰入夢。
古寺的鐘聲遼遠清明,滌盪了渾濁泥淖,銷匿了糊塗夢魘,似乎不再覺得皮囊沉重了,眼窩裏能開出蓮花來,西風瘦月不見悲涼,寒宇青燈不染孤霜。天地浩渺無垠,凡塵卑微如粟,百年彈指,我想要伴着古寺老去這一生,年歲過境時,拈花一笑,倚着喃喃梵音,細數歲月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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