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樹散文
那一年春天的一個黃昏,屯子裏來了幾輛大卡車,大卡車就停在原先的生產隊院外,一共來了四輛,清一色的綠色,從車上下來一撥人他們爲首的是個幹部模樣的,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屯子裏的老少爺們都不認識。但是在聚攏來的一大幫人中走出一個學生,中學生一眼看出那個幹部模樣的人就是鄉政府林業站的站長馬寧。
中學生是看電視的時候,看到馬寧被縣城的記者採訪過的新聞鏡頭。
中學生清楚的記得,馬寧作爲北山區護林員的典範被當地報紙電視臺爆炒在舌尖上,甚至於他所在的那所學校一個季節將馬寧當成思想品德教育的人物花開了那段夏天。屯子裏的人有幾個認識鄉政府的當官的?沒有機會,他們何嘗給百姓機會?那一年的春天,山丹丹花開了。我的父親剛好六十歲,頭上有了白髮,不過身板硬朗。他和街坊們一起看着馬寧帶來的人與卡車究竟要做什麼?
父親有些忐忑,他的忐忑是害怕土地承包到戶三十年不變的政策可能被重新攥改,父親是捨不得自家分到手很久的土地又另移其主,他始終認爲土地是有顏色的,有生命的更有情緒。他手裏的土地就是一個夢,蔚藍的夢,當他的腳板扎進泥核中,他的心也在劇烈的跳動,多少年來,土地是父親顛沛不離的情人,我忘不了他坐在一綹玫瑰色的曦光裏深情注視着他土地的'眼睛。那雙眼睛儲存了一個男人一生的溫情與真誠。在他看來土地既然已經劃分給農民,就不要輕易變更,何況他和八畝土地有了愛人般的感情。
父親的不安也是他們那一代人的不安,鄉里沒有特殊情況不會興師動衆,父親和大伯大叔小聲的議論,難道真的要重分土地嗎?
如果是這樣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對父親而言,卻是疼。八畝地,每一塊地的酸鹼度,性質以及它的脾氣,父親都瞭如指掌,父親常對兒女說,土地是有靈性的,它懂的人的心。它傷心的時候,也會流眼淚,只是你們看不清,不是看不清,這輩人對土地沒有愛,敷衍了事不得不種罷了。
父親的擔心在馬寧說出了此行的目的後,一塊石頭落了地,我的父親好不吝嗇的從布衣口袋裏摸出在家裏揣來的一盒紅塔山,他向馬寧遞煙,馬寧看了看牌子沒要,還是抽我的吧。
馬寧從灰色西服兜裏掏出兩盒玉溪,從生產隊長大城子到在場的所有男人,他都撒過去一支,有的低頭看看牌子那麼貴重的煙,哪裏肯一下子就抽掉,一個個的將煙夾在耳朵後面回家朝女人顯擺,我聽母親說過,馬寧給父親的那枝煙一直捨不得抽,後來電管站的來查電錶,給那位姓耿的師傅抽了。
大城子嗑嗑巴巴做事不果斷,他是我們叔輩大哥,他做生產隊長也是我父親,他的叔拉動人馬把他選拔上的。
大城子說話都費勁,馬寧看的出來我父親是個在屯子裏很有威嚴的人,雖然不是隊長,但鄉親們都信賴他。
馬寧將目光盯在了父親身上,他說,大叔,其實,你們房前屋後還有分給你們各家各戶的山林裏,這種合歡樹也沒大的價值,不能砍了做檁子樑坨,這不城裏搞綠化,有綠化商人就到鄉里找我,咱們鄉十八個村子,我都要去挖,當然了大叔,不管市場價怎樣,我們都會高一點價位把你們擁有的合歡樹搬走。
多少錢一棵?父親問。
那要看合歡樹的年齡了,而且必須是枝幹挺拔清秀的,稍有一些彎度價格也會差一點,但我不會讓大叔吃虧,更不會讓鄉親們吃虧。
馬寧指了指身旁的一棵碗口粗的合歡樹,吶,大叔你們看看,就這棵六年生的,也要給你們一百五十元!誰家這種樹多誰就發財了。樹越粗主杆筆直就越值錢,你們不賣?誰不賣誰是傻蛋,告訴你們山林和土地的政策不一樣,朝令夕改,腰後別驢弦子一時一個轉,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那個店。
人羣沸騰了,像鍋裏滾開的熱水,人們扒拉着手指算着自己家有多少棵合歡樹。他們臉上喜氣洋洋像趕鄉農貿大集一樣,父親沒有張揚,父親觸摸到了骨子裏最深沉的東西,他在想馬寧把這些生意人帶來他從中能得到多少好處?無利不起早,馬寧這個所謂正能量的人物他主動下村屯帶人買合歡樹,如果對方不給他大頭他是不會做。六年生的合歡樹才一百五十元,這麼計算下去,綠化商人把這些樹運到城裏要賣多少錢?父親沒有當即表態,但是父親不表態不能阻止大城子和其他人不表態,馬寧的話觸動了他們心窩,山林今天是你的,明天就有可能被收回。
馬寧太知道農民的劣根,沒有主見是一大部分人的軟肋。
馬寧領着這些人挨家挨戶房前屋後圍着參天的樹木欣賞拍照,用尺丈量着一種叫合歡樹的樹木,他們要將筆直挺拔的合歡樹用大卡車運到大城市搞綠化。
馬寧和那些人丈量完一棵樹就在樹上上用墨汁畫一道槓兒,做個記號。誰家多少棵,幾年生的都一一做了記載。屯子裏只剩下我家和我姑家沒有賣,姑從小就送人了,奶奶在生完姑就病死了。姑被爺送給屯子裏這對沒有孩子的夫妻,看着她長大嫁人,姑和父親是親人,是兄妹,怎麼改姓也有着和父親一樣的骨血。所以,父親不賣,姑也不賣。
父親本來想讓屯裏人再等等,他們卻急不可耐的將合歡樹一天時間都找了婆家,還拿了馬寧的定金。
父親不賣,馬寧看上了父親房後那棵屯子裏最粗的合歡樹,當他們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繞着父親的合歡樹,又是抱着又是拍照,那份驚喜無以言表。
父親一直不吐口,馬寧一開始把價位給到八百,父親搖了搖頭,不賣,給多少錢也不賣!
馬寧轉身和幾個生意人嘀咕了一會,又把價錢擡到一千。父親依舊不賣,馬寧有些惱,但馬寧見多識廣他沒有表現出來,你不賣以後吃虧了別埋怨我馬寧哈,大叔啊!我們給你的都是最高價了,你好好想想吧,我還是那句話,識時務者,爲俊傑。你不賣是你的損失,錢揣你腰包裏不是我口袋裏。
父親仰脖兒望了望這棵快七十年的合歡樹,樹冠上喜鵲的巢穴又添了新泥巴。父親想今年這對喜鵲要生小喜鵲了。
馬寧再來屯子時,僱來了三臺挖掘機,馬寧親自指揮,將一棵棵合歡樹連根拔起,做到不斷一根根系,這樣保持完好的合歡樹運回城裏一個是成活率高,還有一點是綠化商喜歡。
馬寧在屯口見到父親的時候揮揮手打個招呼,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父親知道他現在對那些賣掉合歡樹的鄉親們說什麼都是對牛彈琴。
當大卡車一流長龍浩浩蕩蕩開來,把合歡樹裝上車,錢到了屯裏人手裏後,他們在電視新聞裏看到一條消息,運到城市的合歡樹六年的一棵賣五百元,他們才知道上了馬寧的當。
他們才後悔沒有聽父親的勸阻。
父親也暗自慶幸自己的果斷保住了合歡樹。
轉眼春天過去了,父親從大田裏回來,累了倦了的時候就坐在合歡樹下,卷一支紙喇叭,悠哉悠哉的抽着,仰脖兒望望樹冠的喜鵲窩,那種舒坦是他這輩子最幸福的抵達。
夏天的一個上午,父親被劉村長叫去,父親去的時候,他看到馬寧的轎車剛開出村委會大院。
劉村長以父親那棵合歡樹擋了旁邊那根電線杆子爲由,責令父親一個星期內砍掉。要是不砍後果自負。
一個星期後,父親的合歡樹從樹冠下滑到枝蔓被電管站的幾個人扛着鐵梯子上去一齊鋸掉了,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主幹,這樣沒有了欣賞價值的合歡樹哪裏還有人要!
父親在故鄉的大地上行走,他就是一棵太陽樹,他會用樹魂照亮我們迴歸的路。
父親是那太陽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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