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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的聲音的散文

散文1.14W

許多年過去了,至今我還感覺到頭頂上響着鷹的聲音。

最高的聲音的散文

記得那天,我和李先生一前一後走在街道上。那段時間,我們都往商店裏鑽,想買到一雙稱心如意的鞋子。那是雙腳住的房子。從腳搬到鞋子裏的那天起,鞋底就被磨得一天一天減少。香港街道橫七豎八地躺在那兒,整天我們都用鞋子去跟它接觸,就是鐵棒也磨成了針。鞋一落地,和街道的磨擦就不會停止。它的一輩子被街道這兒一口,那兒一口,已經嚼得差不多了,什麼時候腳一用力就會戳穿,露出個腳趾來。道理很簡單,既然牆壁出現了裂縫,我們得把舊的拆掉,給雙腳建一間新房子。

而在夏末秋初的時候,“崇光”會是個絕好的去處,這個時候正值轉季,九樓經常推出特價商品,平時買一雙鞋的同樣價錢,現在買了兩雙還退回兩元二角。看到那個惹火“鬼妹”拿着一袋新買到的衣服或化妝口見人就笑,還以爲今天又抽獎,所有物品不收錢呢!

那時我依舊跟在李運福後面走路,胡亂地想着哪兒會有巴掌大的青蛙到處亂跳。這時頭上有聲音響起來了。

“唧唧。”停了片刻,又“唧唧唧!”

聲音不大,像一隻小鳥叫的,卻又很有穿透力,一下一下砸在我的耳膜上,有點李運福走路的腳步,雄赳赳,氣昂昂,像要跨過鴨綠江似的。

停了一會兒,又響起一串聲音,使我想起面前香噴噴的麻辣牛肉串:唧唧唧唧唧……

此時整條街道都搶着說話,鞋底、車輪、鼻涕、還有衣服和身體的交流,這些聲響與大地和人都息息相關。城市又是最寂寞不得的,汗也沒擦一下就摻沙子一樣插進來混熱鬧。城市的汗味很複雜,沒有鼻子能分得清哪些是過期香水,哪些是劣質鹹魚(說不定是從殯儀館出來的),哪些是來自人的屁股,這個消化不良的人吃了過多的大蒜,製造廢氣的速度不亞於它坐的那臺殘舊巴士。在這樣的環境裏,誰有心思去留意一種聲音呢?

況且,李先生生得比我高,聽慣了我的聲音,他對地面的聲音敏感;我生得矮,李運福一說話,聲音就從高處來,對上面的聲音我常常不會輕易放過。開始我以爲是李運福要說鵝頸橋的雞又肥又輕稈,一聽不是,是從高處落下來的。我有點奇怪,到這個城市來,我從沒聽到過空中有鳥兒的叫聲。這是人的城市,是鳥兒的沙漠。

鳥聲在頭上隔着一條街的地方,那兒有好幾幢高樓,頭頂上都插有避雷針的。我看着樓房像樹從泥土裏一節一節長高,整個城市是一片森林,鳥兒住厭了太平山,正討論把新家安放到哪兒吧。

過了一陣,鳥叫又突然從頭上落下來,離得很近,好像選好了崇光百貨的樓頂過新生活了。鳥一叫完,聲音立刻給吸乾了,什麼聲音的痕跡都沒有,連空氣都沒有似的。我不由懷疑,鳥真的叫過麼?這個時候,我擡起頭,把目光悄悄地放到天上。我不說話,好像擔心會鳥和我捉迷藏,知道我看它,索性跑掉了。

新一輪鳥聲還沒響起來,我卻終於看到天空中的鳥了。我的目光攀着街邊的廣告牌輕輕一跳,抱着一束探頭下來的陽光就插到天空深處。在樓羣的間隙中,一個黑點移動,一個黑點跟着,是一大一小的兩隻鷹。我剛看清它的面容,它便淹沒到旁邊的樓房去了,而又留下幾下叫聲。

我有點不敢相信,鷹怎麼會對人類生活的地方感起了興趣。在自然界中,高高在上的是天,天空下面是白雲,白雲下面的就是鷹了。而天空是鋪在那兒的一塊地氈,讓太陽出來的,讓月亮回家的,讓星星有個地方捉迷藏的。白雲是跟風的,它遊手好閒而又忘記帶上了腦子,風一來,就立刻沒有了立場。這種性格註定它一事無成的,一生落淚。因此,站得最高的是鷹。

無論天空多麼廣闊,整個天空都是鷹的路,它想去哪,誰也阻止不了。鷹是最自由的',你能說得清哪是鷹的路?天上沒有鷹,小時候我就聽大人說,是鷹回家了,鷹的家在哪兒?大人又說鷹的家每天都能看到,鷹就住在白雲上。這兒沒有鷹要乾的活,它們到這兒幹嘛?

在我的視野裏,鷹像一片被風吹走的葉,又會被風吹了回來,放回到原處。它不走了,在我的視野裏不住地叫。儘管鳥在叫,李運福一點也聽不到,他褲頭的手機響了,彬哥正到處找他。

城市裏沒有鷹要的東西,它不會落到大街上,你身上也看到鷹感興趣的東西,擔心它會踩亂你的髮型也是多餘的。鷹唧唧地亂叫,是叫給那個小鷹聽的。這是我在聽了第十二次鷹叫嚷之後的新發現。

李運福走遠了。誰也不會停下來專心聽一個鷹的叫聲的,只有我停了下來。鷹突然走了,我聽不到有關的祕密和內容。我雖然不是從天上飛下來的,但小時候與鷹接觸多了,多少也懂了一點鷹語。

在人類,從小學中學,再到大學,都是教育過程,到了社會還是要學,開始什麼東西都不會,等到明白了很多事理,這個人便事日無多,很快讓事理給帶到另外的地方了。在自然界中,人是比較蠢的那一類,遠遠不如一隻鷹。

鷹就不同了。只要用上三五天,笑傲天下的本領也就學得七七八八了。

天上的事情,不沾塵土的;大地上的事情,都是骯髒的。

先說烏鴉吧,它一穿上黑衣就是神鳥了?滑天下之大稽!它一叫還有人死呢,這雖然是傳說,但誰說錯話了,就會被人罵爲“烏鴉嘴”的,人類的神經不知那一條接錯錢了,鷹纔是天下第一鳥的!麻雀呢?本來是不錯的,就是目光太淺短,早就有人說:“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它連鴻鵠都看不透,還能理解鷹的遠大理想嗎?不會有共同語言的;麻雀太浮了,嘴太多了,分分鐘都會出賣朋友的,小子不足與謀,切記切記。

沒翅膀的那一類呢?

人是最信不過的,最沒出息的。比如地上的那兩個人,爲買一雙鞋子就處心積慮,斤斤計較。不過他們不計較行嗎?他們不去參加伊拉克戰爭,不去建三峽大壩,奧運會也只有看和鼓掌的份兒,都是爲這些生活小事裏兜兜轉轉,再讓這些小事兜兜頭髮就白了,再讓這些小事轉轉,背脊就彎了的。人是天下最辛苦的東西。它對人沒好感,或許是從我這兒來的。老鷹貼着小鷹的那一瞬,我突然覺得這情景那麼近,那麼熟悉,像昨天才過去的一個場景。

那一次,一羣起得早的麻雀在村頭苦楝樹下開會,出村的人拿石塊扔也不走,還翹起一條腿喳喳地亂叫。正在這時,天空上出現了兩個鷹。轉眼間,樹上一隻麻雀也沒有了。一隻在慌亂中撞到牆上,摔了一跌,爬起來又鑽到屋檐下了。這些事惹得我笑出聲來。老鷹根本不稀罕它們身上的二兩肉,它是帶小鷹出來學本領的。

我擡頭看天,平時飛過的那些鳥兒不知散落到了哪裏,天上空了出來,成了小鷹學飛行的課堂。我看了半天,老鷹帶着小鷹飛慢慢飛到山頂那邊了,又從西邊天空孤孤地飛回來,轉了幾圈,叫了幾聲,又朝東邊飛去,一回又回來。這樣持續了約摸一小時,也就是我看累的時候,那隻小鷹突然掉了下來,就跌在我爸的犁頭上。我爸捉到了這隻鷹,我把它養到籠子,整天到外面去找蟲子給它吃,還扮貓要逗它笑,但它一言不發,沒幾天就死了。我爸說小鷹不努力學飛才掉下來的,你不好好學習,一樣會被老鷹捉了去,關到籠子裏回不來。這就是我最早期受到的教育。

牛本來是不錯的。牛一生下來就不喜歡說話,確實不說不行時,也就是簡潔的一個字:哞,牛更多的時候在想事情,每天睡覺以後,它也不會讓一天白白過去了,會把所有的事情和草料重新翻出來弄一次,想自己今天又有什麼過失了,是很謙虛的,它不會害你,但只會吃草。牛是不行的,給人幹那麼多重活,是一點反抗精神都沒有。老實得吃虧。

豬的名聲太臭,好吃懶做是出了名的。狗用去了幾千年,還是改不了的習慣。大家也說過多少次了的,狗眼從來是看人低的,看高就擺尾,遇到低就踩,江山改了又改,它這種本性就是一步也不移。

還有,蛇呢?一條鼻涕蟲呢?一隻東奔西跑的螞蟻呢——他們,沒有一個有出息了,都不是鷹的朋友。

雞呢,太喜歡出風頭了,好不容易生了個蛋,就會站到樹枝上叫半天,看它那尾巴翹的,生蛋是它的本分,要是蛋都下不了,早有老筍等着它了(老雞燉嫩筍好好吃)。你看,它剛剛到香港,卻以爲人要給它頒發什麼“金雞獎”,就要把一生交給刀子了,還激動得神不守舍:這次到香港的行程怎麼安排的?明天參加什麼會議?要不要像人那樣穿西裝的?打領帶我可還不會呢……說到此時,鷹笑了起來。

鷹笑的時候,人不懂它在笑什麼。鷹一聲不吭的時候,人就知道大地上又有倒黴的事情了。那年夏天,下了半個月的雨,天剛放晴,幾隻鷹相繼出現了。村裏到處是鷹的黑影。摔了交的孩子不敢哭了,趕緊把眼睛掩藏在大人的屁股後面,不敢給鷹看到。大人們卻扔下孩子就往家裏跑,一時到處都是找雞聲,找到就把自家的小雞關到層裏去。鷹轉了幾圈,朝西邊飛走了。村頭的夫妻在吵架中扔斷了一張木凳的腿,在村尾就聽得到妻子罵丈夫還給孩子穿開襠褲,東西給鷹叼走了,你把你的孩子用嗎?孩子還這麼小,用的時間大把呢?你想耽擱他一世麼?

那次鷹一根草也沒帶走。這次鷹又來了,它可能不認得我就是那個村裏的人了,所以沒有提起往事,只是如此說:

鷹是全世界最大的。

鷹是不需要朋友的。

這個世界,就是鷹的世界。鷹是萬物之靈。

之後的鷹話,讓一陣風扯去了,最後,什麼也聽不清了,它們飛遠了。我想了很久,本想把這些告訴李運福的,又怕他笑我神經敏感,再後來——也就是到了現在,居然把這些寫了出來。信不信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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