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文谷

位置:首頁 > 文學賞析 > 散文

吉小吉的聲音散文

散文9.48K

我的家鄉北流是一座小城,城區面積還比不上首都機場,但在上世紀90年代的廣西,這算得上“大地方”了,因爲接壤廣東,領風氣之先,經濟社會的發展虎虎生威,相當令人矚目。那時候,與盛產陶瓷、水泥、荔枝、水稻交相輝映的是,文人一茬又一茬地冒出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隨隨便便也能坐滿三五桌。因此文氣歷來很盛。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世界有多大,甚至不知道“遼闊”的北流邊界在哪裏。在我眼裏,在縣刊《勾漏》發表過作品便算得上“知名作家”了。那時還叫吉廣海的吉小吉“成名”極早,但開始時我對他的印象並不很好。那時我已經在縣文聯工作,聽到一些關於他年少自負的傳聞。有一次,他拿着一份自任社長、主編的《圭江潮文學報》興沖沖地送到我辦公室,好像就是從那天認識他的。當時一位老作家看到那份報紙後很不以爲然,勸我不要“跟吉廣海玩”,更不要在這些“小刊小報”發作品。那時候的吉小吉,個子矮小,瘦瘦的,像個小孩,見到陌生人也沒有羞澀感,但長得眉清目秀,脣紅齒白,皮笑肉也笑,怎麼看也不像是壞人。然而,我還是聽從長輩的提醒,跟他保持一定的距離。過了不久,吉小吉又興沖沖地送我一本他的詩集《歲月初程》。薄薄的,自費出版,扉頁上的黑白照片雖然略顯模糊,但一點也不影響他躊躇滿志、雄鷹展翅、就差沒飛起來的逼人英氣。從那本詩集裏,我看不出他有什麼比別人更勝一籌的天賦。但我還是覺得他了不起,因爲他年紀小小便在擁擠不堪的縣文壇出人頭地了。

吉小吉的聲音散文

然而,那時我對吉廣海還是有些輕蔑,實際上是對文學的不屑。靠文學敲開仕途之門的前輩諄諄告誡我說:文學這東西,等你退休後再回頭弄也不晚。我想,這種閨密般貼心貼肺的話,他們是不會跟吉小吉說的。我暗藏雄心很快離開了文聯,到政府機關謀官去了。應該是四五年之後,有一天,吉廣海扯上謝夷珊興致勃勃地拿着一本黑乎乎的小冊子,聲勢浩大地告訴我,他們創辦了“漆”詩歌沙龍,出版了刊物《漆》!聽起來好像比政府換屆還大的事情一樣。我對他們給予了幾句客氣的、官腔的、簡單的奉承後,禮送他們出了辦公室門口,然後啪一聲關上了門。關門前,我看到了他們仍然眉飛色舞的樣子,應該說是激動,由於激動,他們沒有覺察到我對他們的不屑。幾個月後,吉小吉又給我送來了第二期的《漆》,並苦口婆心地勸我寫詩,像鼓勵一個大齡青年儘快娶妻生子一樣。而我心腸軟,預感到再不鼓搗幾首詩給他們可能要跟我斷交了。我開始意識到,詩歌是我久未拜會的遠房親戚,逢年過節應該要去看看了。記得是2000年初,吉小吉夾着最新出版的《漆》又和我見面了。這一次,他興致勃勃地說到了《漆》在外面(我們這裏的“外面”通常是指全國各地)的反響,誰對《漆》如何評價,當然也說到了他的詩在哪刊物發表了,並有樣刊和稿費單爲證。那時候我對當代詩壇一無所知,“不知有秦,無論魏晉,”因此根本不知道他所津津樂道的詩壇名人究竟是誰,有多大份量,我對當代詩歌的知曉基本上到北島、舒婷等爲止,甚至不知道于堅、韓東、王家新等等是誰。但我知道《人民文學》,縣內文人歷經數代努力而沒能在彼發表哪怕一個標點符號。有一天,一條令人震驚的消息在北流水銀瀉地般不徑而走:吉小吉上《人民文學》了,市長親自打電話向他祝賀!簡直是天下大亂!驚詫、混沌和懷疑都因爲一個問題:難道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

此消息被吉小吉隨身攜帶的《人民文學》反覆證實。他一下子把一縣文人的心都搞亂了。此後,吉小吉接受林白的建議,將筆名固定爲“吉小吉”。吉小吉在《詩刊》《星星》等刊物發表作品的消息紛至沓來,他還不時給我看全國各地詩人給寄來的書和信件。我確信,在人羣中最容易丟失的吉小吉的雙腳已經離開北流大地,走向全國,在中國詩壇登堂入室了。我心生“妒忌”,暫且放下寫公文的筆,寫起了詩歌。

我順從地被吉小吉拖上了“漆”詩歌沙龍。“漆”是一輛公共汽車,車廂內雖然人頭攢動,但遠未滿座,誰都可以上,不會寫詩也無所謂,先加入再學,先上車後補票。因此在各種活動中,我認識了一些從沒寫過詩或多年已不寫詩的朋友,有些後來詩越寫越好,如比我遲加入的陳琦、陳前總、琬琦、馬路等。看來詩人不是天生的,是加入“漆”後才混出來的。在吉小吉、陳琦、李京東、謝夷珊、樑踐、伍遷、方爲、劉軍海、凌炫、樑曉陽等人不遺餘力、不知疲倦的倡導、組織下,“漆”搞了不少活動,如廣西第一屆、第二屆、第三屆青年詩會,華南青年詩會、“夜拍鬼門”等。在每一次活動中,吉小吉都起着非常關鍵的作用,他像阿拉伯地區的一口油井,激情燃燒不盡,用之不竭,而他一歇菜,整個世界就會停止運轉。

加入“漆”是愉快而難忘的經歷。縣城不大,我們的活動範圍可不小,而且是哪裏熱鬧我們就往哪裏擺下陣勢。縣政府舊會堂門前有一片空地,茶攤一兩處、粥店四五家,黑壓壓的都坐滿了人,卻以我們的桌子最廣闊,三四張桌子合併起來,像一艘航母。我已經記不起我們多少次爲詩而爭吵。我們像瞎子摸象,各執己見。大家坐下來便互相挑剔對方的詩作,爭論中往往陣營分明,各表觀點,脣槍舌劍,說得興起,以掌擊桌,聲震八方。周邊的人以爲醉酒鬧事,靜候好久卻不見拳腳交加竟大爲掃興。吉小吉在論爭中始終保持中庸態度,對什麼樣的詩和觀點從不激烈反對,總善於“換個角度看問題”,好像他就是海納百川的集大成者。陳前總和陳琦常常是吉小吉的“反對派”,有時候對他的詩歌批判得體無完膚。我往往站在中間,兩邊調和,撲火。越吵嚷,湊過來聽熱鬧的人越多,我們只得不斷地加椅子和茶杯。喝多了,尿急,便走三兩步,側身於一條陋巷的斷牆處撒尿,嘩啦的尿液從我們的茶桌後繞道而行,散發着詩味,往大海奔騰。爭辯過後,激情燃盡,口乾舌燥,精疲力竭,又夜深人靜,醉意瀾珊,各自歸去。

我調離北流後,吉小吉調到了政府辦公室工作。晚上或節假日,我們經常到他值班的辦公室,大聲地肆無忌憚地談論或朗讀詩歌,而市長們的辦公室就在隔壁,偶爾會傳來故意的假咳。我們一些文學活動籌備會,就是在政府的會議室裏開的,有空調,有茶水,可以穿拖鞋和沙灘褲,髒臭的雙腳可以舒舒服服地擺到鋥亮的桌面上。而我們當中的大多數,當年都曾常常坐在這個會議室的角落裏卑微地小心翼翼地做會議記錄。

這一時期,小城文人跟全國的'交流交往十分頻繁,朋友遍天下,隔三差五便有詩友從全國各地趕到北流,如四方來賀般令人鼓舞。大夥的作品競相在各大刊物亮相、入選本、獲獎,引人矚目。我們走出去,誠惶誠恐地站到了各式各樣的場合故作高深地表達我們的觀點。我們在出彩或出洋相的過程中茁壯成長,獲得樂趣。那是小城歷史上最活躍最美好的文學時光之一。有前輩說,小城文壇原來很封閉,是吉小吉一腳踹開了對外交流的大門。是這樣嗎?我們面面相覷,一時說不出反對意見

20xx年9月,我和吉小吉懷着對文學的熱愛和對人生廣度的嚮往,踏上了去南京大學的求學之路。這是我們人生中鬼使神差和充滿奇幻色彩的一頁。那是全新的生活。在南京兩年裏,我們住在一起,一同上課,一起散步,一起逛街,一起交朋友,談論文學,度過了那些快樂、孤獨、煩躁並存的時光。朝夕相處,我對他的個性、品格有了更深的瞭解。我們有過爭吵,但更多的是互相激勵,互相提醒,互相容忍,情誼也更深了。我發現吉小吉身上有着很多優良品質,我經常拿他當鏡子對照自己,也常常自愧弗如。他是一個足夠坦誠的人,更是一個凡事樂觀的人,儘管經濟上常常捉襟見肘,但他始終一副酒足飯飽、悠然自得、對未來信心十足的樣子,這倒讓我對他十分佩服。那兩年,因爲離家千里而感到每一天都特別漫長,如果缺少對方,我們真不知道能否堅持下來。因此,我們至今仍常常爲“到底誰陪誰讀書”而爭辯不休。其實,那兩年,我們是互相陪讀,暖寒相知,“相濡以沫”。那兩年,我們收穫的東西,足夠我們受用一輩子。當然,包括同窗情誼。

你可以質疑吉小吉爲什麼住得起200平米的複式“豪宅”,但不要懷疑他的詩歌才華和過人悟性。然而,對他的詩,真是一言難盡。它幾乎是他生活的記錄、情感的寫真,質樸、誠懇、真摯、意味綿長……它曾經讓我茅塞頓開,曾經讓我佩服得五身投地,也曾經讓我失望透頂。我認爲他的詩,好的很好,差的很差。他的詩,是被我們拿出來“批鬥”最多的。他在“批鬥”中成長,在“批鬥”中成名,也在“批鬥”中提高了作品的質量和產量。毫無疑問,他纔是“批鬥”的最大受益者。隨着時光的流逝和記憶力的衰退,我對他的詩忘記得差不多了,但有幾首我一直記憶猶新,比如《寒風》:

我要將那些人們忘記關上的窗門

猛烈地搖個不停

直到搖碎所有的玻璃

我要他們都蜷縮在

被襖裏、暖氣裏,不敢出來,做縮頭烏龜

這還遠遠不夠,對那些膽敢跑出來的

路上的行人,我要撕裂他們的臉皮

還要用勁甩出一萬條鞭子,狠狠抽打

讓這些人感到徹骨的疼痛,並且

連掛在腦袋兩側的耳朵

也不知道是否還在那裏

我要天下所有的人,都像重視春天一樣

重視冬天,真真正正懂得我的存在

每談吉小吉的詩,我幾乎必提到這一首。如果吉小吉有十首這樣水平的詩,就相當於頭頂上有了十顆太陽,北流城的夜晚即使黑燈瞎火也能讓我覺得金碧輝煌。吉小吉的才華和貢獻遠不應止步於此,我對他有很高的期待。我希望他一直走在詩歌的最前沿,比我們任何人都走得更遠,堅持得更久。但有一段時間,他懶散了,整天跟酒肉糾纏在一起,放蕩不羈又俗不可耐,疏於閱讀,對詩的感覺大不如前,詩寫得一首比一首臭。我們對他當頭棒喝,促他猛醒,鼓勵他“二次創業”。他也意識到了。他肯定不甘。他又老馬識途地回到了書房和詩歌。一堆開始緩慢復燃的死灰,將重新成爲熊熊大火。

詩歌,讓吉小吉高大起來,也讓他的生命變得更有尊嚴,更有價值。多少年後,吉小吉仍將會是我們這裏的文學青年勵志的榜樣。現在他還安於小城。有人在鼓搗詩歌,使這個小城充滿詩意,這多難得啊。去年林白回到家鄉,感覺很溫暖和親切,因爲她被文學包圍着,被熱愛文學的人感染着。她看到詩歌這棵樹,在北流長得枝繁葉茂,樹上的那些花,不動聲色地唯美盛開。

一座沒有詩意的城市不適宜人類居住。只要吉小吉還在那裏,北流就是最適宜安居樂業的地方。

標籤:散文 吉小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