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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陽光裏散文

散文2.88W

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體弱多病。我的姥姥怕我活不成,就經常找一些神漢、大仙到家裏來,求他們延續我的生命

他們來了。姥姥拿來一盆兒清水,把手洗淨擦乾,萬分虔誠地在我們家屋子裏的櫃子上面的香爐裏點上三柱香火,隨手把早就準備好的,皺皺巴巴的大大小小的紙幣,悄悄地壓在香爐下面,跪在地上磕幾個響頭。磕完頭,姥姥慢慢地站起來,保持一個姿勢,用她那兩隻尖尖的小腳,就那樣站在那裏,用乞求的眼光看着他們。這時,那些神漢、大仙們就閉着眼睛、盤着腿,穩穩地坐在我們家的炕上。過一會,他們睜開眼睛,下炕,走到香爐前去檢視檢視香爐裏面的香火的燃燒情況。他們撥動香爐裏面的香火,順手就把壓在香爐下面的,大大小小的紙幣,揣進懷裏了。他們走回來,像先前一樣,重新坐回炕上。再過一會,睜眼看看香爐裏面的三柱香火就要燃盡,神漢、大仙們就大多會打着哈欠、流起鼻涕眼淚來。也有少數,在攥緊拳頭、咬牙切齒、伸腿瞪眼兒之後,就會在我們家的炕上翻滾起來,他們在炕上翻過來、滾過去,但從不見他們滾到地下去,每當我把心提到嗓子眼兒,害怕他們就要順着炕沿兒掉到地下去時,他們都會在瞬間滾回炕裏兒去,來往反覆。

我的姥姥啊!兩隻尖尖的小腳。就一直在那裏,虔誠地站着,眼光由祈求到充滿希望。

一通折騰過後,神漢、大仙中的多數會告訴姥姥,我不好“養活”。他們說我是“天上地下”、“山南海北”的“什麼”、“什麼”東西(我已經記不大清楚那些仙神的名號了)的澆花童子,打翻了盛水的水桶、甩掉了挑水的扁擔,偷偷溜到人世來的。

姥姥就每次請人糊紙人兒,又多次買來厚厚的一疊疊紙錢兒,在星星掛滿天空的夜晚,姥姥拿上紙人兒、紙錢兒,領着我,悄悄地向着村莊外面的十字路口走去。

四隻腳,腳下的路好長。兩隻尖尖的腳、兩隻小小的腳,就那樣走着……

十字路口到了,姥姥就讓我學着她的樣子,跪在地上。我們跪着,等到紙人兒和那些紙錢兒全都燒盡,姥姥才領着我,滿意地回家去。

許是我的姥姥還怕不保險吧,初一、十五的時候就又燒香磕頭。

初一了,太陽還沒有升起來,我看見姥姥已經早早地準備好香火等候在院子裏了。等到太陽剛剛在東山頂上露臉兒,姥姥就在早就準備好的水盆兒裏,把手洗淨擦乾,點燃香火,面朝東山頂上的太陽跪下去,連磕三個響頭。姥姥就那樣跪着,趴在地上,直至香火燃盡。這時,太陽已經升起來老高了,姥姥才仰起頭,但還是跪着。久久地盯着天上的太陽,虔誠地看着。

我就站在陽光裏。

我的姥姥!對東山頂上的太陽如此虔誠。

十五時候的`晚上,還是在院子裏,姥姥就重複做起初一早晨的一切。

我的姥姥!對東山頂上升起的月亮,同樣虔誠。

姥姥經常用茫然的目光看我,看着、看着,一聲無奈又長長地嘆息,隨即眼睛裏全是憐愛。

我到村莊外面的小學校讀書時,弄明白了一件事,爲什麼小夥伴兒們都把家裏帶他們長大的老太太,叫做奶奶,我卻叫她姥姥。

我的姥姥有過一個兒子,在五歲的時候死了。我的姥姥沒有了兒子,我父親就從別處來到姥姥的家裏,“下嫁”給我母親,做了姥姥和姥爺的養老女婿,後來就有了我們姐弟幾個。

我們姐弟幾個小的時候,母親每天都要到生產隊裏去下地幹活掙工分。姥姥就在家裏一邊帶我們姐弟幾個一邊做家務。

姥姥在家燒火做飯、餵豬打狗、撒雞攆鴨。姥姥的腳是被纏過裹腳布的尖腳,她走路都是直着邁腿、腳跟兒着地,我們姐弟就追在後面笑,姥姥也笑。

後來,姥姥的兩隻眼睛突然間都失明瞭,不過,姥姥沒有多長時間就走出了痛苦,能夠繼續操持家務了,母親又去生產隊裏下地幹活掙工分了。說起來姥姥很本事,房前屋後、院裏院外,常用的東西、常去的地方,我們拽着她熟悉幾次,她就大多能記住大致的方位。尤其她拿菜刀切菜的功夫,真的能讓有些好眼力的人都自愧不如。

我的姥姥比我的姥爺小十八歲。在我記事兒的時候,我的姥爺就已經很老了,已經成了一個羅鍋。記得那是一個春天的晚上,我們一家人吃過飯,姥爺就到東邊的屋子裏睡覺。等到我們姐弟幾個在父母住的屋子裏面玩耍夠了,拉着姥姥去東邊的屋子裏睡覺時,發現姥爺已經在睡夢裏去了,永遠都不回來了。

那年,姥爺八十七歲。

我的姥爺姓劉,記得莊裏人都喊他“劉羅鍋子”,姥爺就邊答應邊笑。莊裏人說,姥爺的羅鍋子,是被他的兄弟和妹子們壓出來的。姥爺有六個兄弟、三個妹子,他們小時候,都喜歡趴在姥爺的後背上。

我恍惚的記憶裏的姥爺,每天都在哼唱什麼歌兒,好像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他的歌唱。姥爺每天刨去吃飯睡覺,好像剩下的時間裏都是一邊哼唱着歌兒,一邊在山上、地裏勞作。我到現在還記得,就在他死的那個白天的下午臨吃晚飯前,他還在村莊西邊的小樹林子裏,用他的駝背駝回來滿滿一大揹簍樹葉子。姥爺死後,我母親看着那一大揹簍樹葉子哭了好多天,姥姥就摸索着在燒火做飯時,把那一大揹簍樹葉子一次都燒完了。

後來,我又聽村莊裏的老人們說,我的姥爺年輕的時候“小夥子長得很順溜”,現在的說法就是帥哥。姥爺到三十六歲的時候才和十八歲的姥姥成親,原因是姥爺從小就失去了爹媽,等到他張羅着給六個兄弟娶上媳婦,再把三個妹子打發着出嫁,自己就快進入中年了。那時,十八歲的姥姥,就是看上姥爺的憨厚和負責任,才嫁給姥爺的。

姥爺死後十八年,姥姥也八十七歲了。過了春節,姥姥就經常叨唸說,她也要走了,去找我們的姥爺。還沒到夏天的一個夜裏,姥姥真的去了,也是在夢裏。

當我跟着姥姥長到十幾歲的時候,還是那樣體弱多病。那時候我會經常想到死。不是想去死,是怕死。

再大一點兒的時候,我又聽說,按我們老家那裏的風俗,如果一個人活不到五十歲就死去,那就是少亡。假如哪家出了少亡,按照老輩人的說法,一定是那家人的祖上做過缺德事兒。我小的時候,就聽姥姥多次對姥爺說過,他們的唯一的兒子死了,不會是姥爺的祖上做了缺德事兒吧。姥爺就會說,先前的事兒時間太長了,記不住了,已經管不了了,以後,多做好事兒,不做壞事兒了。姥爺說完就笑,哈哈哈地笑,笑完,就唱。姥姥也笑。

那時我就想,我一定要活到五十歲。就算是爲了姥姥、姥爺,也要活着。

我還常常想,姥姥、姥爺那樣的好人,他們一定都沒有做過缺德事,我一定好好地活着。我不能讓他們因爲我蒙羞,我要爲他們爭氣。

有了先前被神漢、大仙們折騰的經歷,我從小開始討厭他們,後來我就不相信鬼神。可是我還是會經常偷偷地祈禱,我默默地在心裏祈禱:

天啊,我的神。一定要讓我活到五十歲。就五十歲。

現在,我真的五十歲了。我想我應該到姥姥、姥爺的墳上去。對他們說點兒什麼,去告慰一下他們。

  20XX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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