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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生你不再是恩客優美散文

散文1.06W

在我小的時候就見過她,去姥姥家必須從她家門前走過。她家兩間土坯房,四周圍的院牆矮矮的,她那時就是瘦小的老太太,蹲在地上越發的顯小。她每天在菜園裏幹活消磨時光,那時她的丈夫還沒有癱瘓在牀,但已經老的不像樣子。她在菜園裏種菜拔草,她的丈夫就坐在她身邊,邊看她幹活、邊笑着和她聊天。

來生你不再是恩客優美散文

聽上年紀的人說,她年輕的時候是窯姐,是下三濫地方有名的紅官兒。風光的時候恩客很多,她給老鴇掙來了青堂瓦舍,但後來她年齡大了過了季,正遇到他丈夫掙了點錢,看上她就買她回家做了媳婦。

那時我很小,不懂太多的事情,自然更不懂窯姐是什麼意思,偷聽大人們閒聊,對她有一點好奇。經過她家時盯着她看,她發現我看着她,她就停住手裏的活對着我笑,和我招手讓我去她那裏,我站着不動時她就站起身來踉踉蹌蹌的開門奔我走來,我就嚇得媽呀一聲,飛也似的跑掉。再路過她家時居然不生我的氣,還是對着我笑,只是不再和我招手,和靠近我身邊。

和她真正的接觸是上小學三年級,學校號召去關愛、幫助五保戶家庭。全學校的小學生四處搜尋五保戶,我們那時還不能準確地說出什麼是五保戶,就知道是老年人、無子女的、自願軍家屬。自今我也搞不清楚具體概念,反正是需要人關懷的、照顧慰問的人羣。

老師讓學生推薦適合的家庭,有女同學把她推薦到關愛名單上,她又勾起我幼年時的好奇心,我盯着這位女同學,要求老師分我去她一組,這樣就順理成章的走進她。

在她家門前走過很多年,還是第一次進她家屋內。我們同學五人一起涌進她家,她正在洗腳,見到我們慌忙把腳用毛巾蓋住,眼神慌亂地到處找襪子穿,儘管她遮掩的很快,我還是看到她的腳趾,都是斷的,扣在腳心上,原來她的腳被纏裹摧殘過的,我吃驚非小,準備好的詞都嚇忘記,好在帶頭的同學朗聲表述我們來的目的。她穿上襪子後臉上就露出和藹地笑容,慌忙下地招呼我們,她用滿是皺紋的手挨個摸我們的頭,眼睛裏流露憐愛的光芒。她丈夫盤坐在炕上,只微笑的對我們點頭,她說話語速很快,聲音很幼稚,像嬰兒似的咬舌,我費半天勁才聽懂她說的話,她說:“你們真可愛啊!真可愛啊!”她無限次的循環着,我們就站立在她家屋子中間地上發呆,任由她乾枯的手拂夠我們每人的頭。

她沒有讓我們幹什麼家務活,她家也沒什麼活可幹。她讓我們這羣孩子在炕上坐,給我們拿糖果吃,那時候糖果平時吃的很少,只有過年的時父母纔買。但我們誰都沒有好意思吃,只是看着糖果咽口水。她很殷勤的對待我們,很憐愛的盯着我們,嘴裏說着我們聽不清的話,覺得她的行爲很怪異,但沒有什麼惡意。

慰問結束時已經是晚飯時分,她很客氣的送我們出來,招呼我們常來。我們也客氣的答應着,但我是再沒有去過,至於她們四個我也不記得,我對她的好奇心已經淡化,記憶深刻的只有她腳的樣子。

晚上睡覺時我看着自己的腳,如何能把腳弄成那樣的程度,我試着將腳趾按向腳心,像跳芭蕾一樣勾起腳趾,但無論如何也做不成她的那樣,稍用力就疼的受不了,我想那時人真的很奇怪,腳弄的那麼醜還美其名曰‘三寸金蓮’,在我幼稚的心裏埋下對裹腳的恐懼,真實可見的疼痛。

時間就像和夸父賽跑,催大了我、催老了她。記憶中我再沒去過任何人家做好事和慰問,還是我對以後的事都印象不深,都已經無從考證。甚至對於她我也漸漸淡忘,包括她奇醜無比的小腳。

而機緣巧合成年後的我,與她又一次近距離接觸。那年我家開小賣部,她拎着兩隻白色大塑料桶來買酒,她的瘦小和塑料桶對比更鮮明。她對我也不甚熱情,彼此都成了陌生人,她臉上冷冷地說:“打滿!”我順着她的意思把兩隻塑料桶都灌滿酒,足有四十斤。她交完錢拎起兩隻桶,腳步蹣跚地走出門。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於心不忍,呼喊母親看店就跑出去幫她提,她先是疑惑、後弄懂我的意圖,連連說:“好人啊!”我沒和她說話,只點點頭,覺得沒有和她交流的話題,對她雖沒有歧視,面對她總有種莫名的尷尬。

她家還住原來的地方,只是房子更舊,她的老頭已經去世很多年,她很客氣地請我進屋,我故地重遊似地好奇走進屋,當我邁進屋裏一股嗆人的尿臊味,侵入我的`鼻子裏直衝腦門兒,這大概是我平生做的最後悔的事。我屏住呼吸迅速將酒桶放下就快步走出門,她也隨後追我出來,嘴裏還在客氣的說謝謝,我搖搖手找不到一句適合和她說的話。

這之後她經常來我家小賣部買酒。她喝酒很兇,四十斤酒喝不到一個半月,每次都等我送她,她認定我是好人,見到我就笑着嘴裏唧唧咕咕的說,我也從沒有認真聽過她說什麼。鄰居都不喜歡和她交往,這和她的出身不無關係,中國人講究追根尋緣,歷史清白更重要。我是爲了做她生意,有這道屏障和她接觸才心寬氣平。

時間久了,她當我是知心人,而且她太孤獨,除去酒沒有人願意搭理她。我也由同情到正視她,也漸漸聽懂她的話。陽光好的時候我會在她家的院子裏坐一會兒,她就高興的像小孩子一樣歡笑。我坐着,她習慣蹲在那裏和我說話,我看着她的小腳又勾起好奇心,問她裹腳的事。起先她迴避,後來她說從沒和人講過以前的事,怕人嫌棄她,也不願意回憶那些事,想起來都是眼淚,今天是他老頭子的生辰,她太想他了。

她十三歲的時候被賣到堂子裏,老鴇不滿意她的天足,硬叫人給她的大腳趾掰斷扣到腳心,再纏上厚厚的白布,她疼死幾回都沒有人管她,把她扔在空屋子裏隨她死活。等腳成了那樣,就叫她出來做皮肉生意,她大紅大紫過,恩客多的數不清。等她芳華將過,胭脂難補桃花顏色時,老鴇就不好好待見她,趕她出去站在大街上招攬客人,數九寒冬她插了滿頭的花,穿着旗袍在寒風中凍的發抖,就這時認識她的老頭子。

她的老頭子是小買賣人,攢了點錢準備回家討老婆,鬼使神差的見到她就替她贖身,帶着她回了家鄉。老頭子的家族家規很嚴,擅自娶妻已經是無媒苟合,何況還買個從良的風塵女子,族人逼老頭子賣掉她,老頭子不從,他說她是可憐人,不能再賣掉她,再賣掉了她就沒命了。族人就開始打他、往死裏打,她哭過、求饒過,沒有理會她,她掏出包裏的剪頭,刺進自己肚子以死相逼,讓他們放了老頭子,族人們怕惹上官司就攆走他們。她將老頭子拖上一塊長木板,用圍巾勒緊自己的肚子,瘦小的身體拖着木板走出了老頭子的家祠堂。老頭子整整養了兩個月才能下地,一條腿也因此瘸了。他們就這樣遠離家鄉,相依爲命的過日子,老頭子直到臨終都不能回去,她說他很想回家鄉,但有她家族裏不能容納,他在家譜裏被除名,她對不起他,如果有來世她要結草銜環,報答她的老頭子。

從老頭子去世起,她就開始喝酒度日,醉了能回到年輕與他相愛時、能回到老年爲伴時,醉了才能見到老頭子,哪怕只夢到老頭子癱瘓在牀時,那也活活的在她面前。醉的不省人事、醉得小便撒在牀上,她說她這輩子所有人都嫌棄她,唯有他愛護她、寵着她,她最痛苦的是沒能給他留下一兒半女,在老頭子百年後,也沒有人給他燒紙祭奠。

聽着她的傾述,我第一次伸出手握住她乾枯的手,那手很髒、很黑,她僵硬的手顫抖着拉緊我的手,放在她的臉頰上,然後嚎啕大哭。

不久她死了,身體僵硬地躺在潮溼、泛出尿臊味的被褥上,村上的領導給她收拾的遺體。我聽說她死了,沒有一點難過,反而替她高興。這樣可以和她的老頭子團聚,不會再孤獨、不會再整天泡在痛苦裏,這個結局是最好的。

標籤:來生 散文 恩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