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媽媽散文

（1）

陰沉沉的天，一如我鬱悶的心情。夜風涼涼地吹着，我打了個冷顫，卻固執地坐在那棵老槐樹下，不肯回屋。肚子開始咕咕地叫，夜色越來越濃，我心裏的怨氣也越來越大，像火苗一樣燃燒着，炙烤着我稚嫩的心。

“嬌嬌，我去一個同學家裏家訪，晚飯你自己煮泡麪吃，吃完趕緊做功課。”

媽媽的話，又在耳邊響。她開啟門，看都沒看我一眼，提起桌上放的大蛋糕就出去了，留給我一個冰冷的背影。

她是我媽媽嗎？今天是我的生日，中午她匆匆趕到鎮上去買蛋糕，我還高興了一下午，覺得媽媽心裏除了她學生，還有一個位置留給她女兒的。自從跟着媽媽來到這鳥不拉屎的小山溝，我就沒吃過多少好吃的了，那個散發着濃郁奶香味的生日蛋糕，對我的誘惑力有多大啊，下午課間的時候，我還趕緊跑回來看了看，真想開啟先吃上一塊，想着和媽媽一起唱着生日祝福歌吹蠟燭，才忍了又忍。可沒想到，一放學，媽媽竟然拎着蛋糕去家訪了，讓我自己煮泡麪吃，天底下有這樣的媽媽嗎？

（2）

去年秋天，我隨媽媽離開我們生活的城市，回到媽媽的老家，一個貧困偏遠的小山村裏。媽媽在全鎮唯一的一所中學教書，我們住在學校分給媽媽的一間宿舍裏，房子破破舊舊舊的，牆壁被煮飯的煙霧薰得發黑，屋裏放一張高低牀，媽媽的辦公桌，我們簡單的炊具，就沒多大地方了。我剛來到這裏就傻眼了，離開城裏溫暖舒適的家，來這窮山溝裏受罪，媽媽真是昏頭了。就算跟爸爸賭氣，也不能拿自己的前途和女兒的幸福生活來開玩笑啊。

想起爸爸，我的心又開始疼。曾經，我有一個多麼溫暖的家，溫文爾雅的爸爸是內科醫生，在市醫院上班，前年被升爲科主任醫師。媽媽是市重點學校的老師，年年被評爲先進。有這樣體面而讓同學們羨慕的父母，我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孩子。爸爸媽媽也把我當作手心裏的寶，疼着愛着，我像一個驕傲的小公主，衣食無憂地長到12歲，從沒想到過，會從天堂裏突然跌下來，墜入黑暗的深淵。

那天夜裏，熟睡的我從夢中驚醒，我聽到玻璃落地的破碎聲，還有媽媽憤怒的哭罵聲。媽媽一向溫柔體貼，從不對爸爸發火，今天這是怎麼啦？

我慌忙爬起來，光着腳丫子推開爸媽的臥室，剛一進門，腳心一陣刺疼，檯燈的碎玻璃片紮在我的腳上，紅紅的血涌出來，刺目驚心。

我傻傻地站着，看着屋裏的爸媽，顧不上腳上鑽心的痛。英俊灑脫的爸爸，此刻抱着頭坐在牀尾，一臉的愧疚無奈。媽媽站在地上，臉色蒼白，眼裏盛滿憤怒和痛苦。

屋裏的空氣像凝固了似的，媽媽看到我進來，停止了怒罵，眼睛紅紅的，臉上有淚痕。

“嬌嬌！”媽媽看到了我腳上的血，驚叫一聲撲過來，擡起我的腳，我這才感到腳底的痛，看着鮮血直流的腳丫，“哇”地一聲大哭起來。爸爸也慌忙湊上來，卻被媽媽一把推開，她拔去我傷口的碎玻璃，哭着給我消毒，上藥，始終不讓爸爸靠近。

接下來的日子，是爸媽持續的冷戰，時不時爆發的爭吵，我從他們的對話中，也聽出了事情的原委。我心目中最完美最優秀的爸爸，居然在道德上出軌，和醫院的一個護士搞曖昧關係。更讓媽媽可氣的是，那個女人居然到學校裏去找媽媽，說她和爸爸已經在一起了，讓媽媽放手，說守着沒有愛情的婚姻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媽媽雖然來自農村，可上的也是重點大學，而且媽媽秉性耿直，哪裏受得了被人這樣侮辱，自然不會委屈求全。爸爸的解釋顯得蒼白無力，人家已經找到媽媽跟前攤牌，爸爸就算有一百張嘴也無法辯解，而最終的結局，是以離婚而告終。

對於爸媽的選擇，我無所適從。我愛爸爸，從小到大，爸爸對我都給予無微不至的愛，我也一直爲有這樣一個優秀的爸爸而驕傲。可是，我也恨爸爸，恨他打碎了我們一家人的幸福，他的生活不檢點，傷害了媽媽，也傷害了我一顆稚嫩的心，他是破壞我們家庭幸福的罪魁禍首。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冷冷地迴避他，拒絕接他的電話，同時，我也很懷念以前和爸爸媽媽在一起的快樂日子，渴望他們有一天還能重歸於好。那種矛盾的心情交織着，我的性格開始變得孤僻，不願意與人交流說話，像個小小的刺蝟一樣，用尖銳的刺傷害着別人，也把自己刺得傷痕累累。

爸媽離婚的那段時間，他們糾結最多的就是我的歸屬問題。媽媽爲了平復傷口，已經向學校提出了調職申請，要回到她家鄉的中學去任教。爸爸無力改變媽媽的決定，在這場婚姻裏，爸爸是過錯方，他沒有資格請求媽媽的原諒，自然也無權干涉媽媽的決定。當初爸爸媽媽是在一個朋友的婚禮上認識的，爸爸對媽媽一見鍾情，追了半年才把媽媽追到手，現在這樣赤裸裸的背叛，不但失去了媽媽的愛，也把她心愛的女兒推到了痛苦的深淵。我找不到原諒他的理由，即使跟着媽媽去那個偏遠的小村子，我也不會選擇跟爸爸。何況，我一想起那個拆散我們家的壞女人，心裏的恨就更深，萬一爸爸以後真的和她結了婚，我豈不是要受她欺凌，我不會傻到羊入虎口。

在痛苦中掙扎的爸爸也爲他的過錯後悔不已，在和媽媽辦了離婚手續後，竟然參加了一次援外醫療小組，去了國外，這一去，就是兩年時間。或許，爸爸是在用這種方式逃避開那個女人的糾纏，也懲罰自己犯的錯。臨走的時候，爸爸對媽媽說，等我回來。媽媽什麼也沒說，但我心裏還是希望媽媽能原諒爸爸，我們還能回到溫暖的家裏一起生活。

（3）

天已經黑透了，飄起了細細的雨絲，媽媽還沒回來，我從樹下站起來，望着黑乎乎的校門外，開始擔憂媽媽。鄉村裏都是崎嶇的小路，坑坑窪窪的，一下雨更是泥濘不堪，媽媽出去的時候還沒帶傘，要雨一會下大了，也夠她受的。俗話說，母女連心，儘管心裏還是埋怨媽媽，可骨子裏還是愛她的，不希望她被雨淋了，更擔心她在路上遇到危險。

我回到屋裏，開了燈，心裏着急，也不想煮泡麪，拿了手電筒和雨傘，出門去等媽媽。校園裏靜悄悄，沒有燈光，路上已經溼滑，手電筒微弱的光柱一閃一閃的。我一個人小心翼翼地走着，心裏怯怯的，身子也不停地打顫，眼淚不爭氣地流出來。

遠遠地，一個黑影出現在光影裏，我喊一聲媽媽，媽媽應着，快步趕過來，拉住我的手往回走。媽媽的手冰涼，我卻覺得有一股熱流在心中涌動。我畢竟是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對媽媽的依賴還很強烈，不管媽媽多麼疏忽我，她都是我最愛的親人。

回到屋裏，媽媽的衣服已經溼透了，頭髮上臉上全是水，我趕緊媽媽拿毛巾擦臉，催她換上乾衣服。媽媽收拾完了，才問我吃飯沒，我搖搖頭，媽媽趕緊去捅爐子，提開水壺，才發現爐子早熄火了。我們以前在城裏的時候，做飯一直用煤氣，電磁爐，到了這鄉村學校，媽媽說用電太浪費學校錢，硬要用蜂窩煤爐做飯，又慢又麻煩，我壓根就不會用，回來忘了加煤，爐子早滅了。

“沒法做飯了，吃點餅乾吧。”媽媽從櫃子裏拿出一盒餅乾，倒了一杯水給我，娘倆慢慢地嚼。

“媽媽，你今天去誰家裏家訪了？”我邊吃邊問媽媽。其實我的潛臺詞是，今天誰過生日呢？媽媽記得她學生的生日，卻不記得她寶貝女兒的生日，我能心裏的難過可想而知。

“趙小娟，她都半月沒來上課了，我上星期去家訪，她奶奶唸叨今天是她生日。”媽媽一邊吃，一邊批學生作業。我擡頭望着媽媽，來這裏一年，媽媽的臉上，明顯地有了滄桑的印記。她再也不穿漂亮的裙子，不用高檔的化妝品，打扮得樸樸素素，和這裏的其他幾個老師一樣。有時候我覺得，媽媽是用這種方式來肆虐自己，發泄心中的苦悶，也稍帶上我，讓我也和一羣鄉下孩子混在一起，還不允許我驕縱自己，經常教育我好好和同學們相處，不能因爲媽媽是老師就自以爲是。因爲不能理解媽媽突然的改變，我和媽媽也似乎有了心理上的隔閡，我開始變得苦悶，也經常和媽媽頂嘴，似乎只有用氣她的方式，才能引起她對我的重視。

是的，我還是個孩子，我渴望媽媽的愛，僅此而已。

“趙小娟爲什麼請這麼長時間假啊？”我輕輕地問。整天受媽媽的影響，潛移默化中，我也開始不自覺地關心別人了。

“她奶奶不小心摔斷了腿，她得照顧奶奶。嬌嬌，你從小在城市裏長大，你不知道農村的孩子們生活有多不容易。媽媽是從鄉村走出去的，媽媽帶你回來，也是想讓你感受一下不同的生活，現在吃點苦，對你以後的人生道路有好處。”媽媽若有所思地停下筆，把目光投向我。

“小娟的爸爸媽媽呢？怎麼讓一個孩子照顧病人？”趙小娟是我們班裏個子最矮的女生，經常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舊襯衣，黑布鞋，瘦瘦弱弱的，不愛說話，老遲到，成績也不太好，在班裏很不起眼。

“她沒媽媽，爸爸去外地打工了，家裏就她和奶奶。”

又是一個留守兒童，跟媽媽來這裏上學，我才明白了什麼纔是留守兒童。以前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甚至還想當然地認爲，小孩子逃離了爸爸媽媽的管束，可以自由自在的，多好。可真正地接觸到他們，看到他們穿髒兮兮的衣服，上學遲到，放學就趕着往家裏跑，自己做飯，還要照顧家裏的弟妹，這些書裏和電視裏出現的畫面出現在你眼裏的時候，你的心纔會被觸動，也才能真正體會到留守的含義。留守兒童，意味着生活自立，沒有溫暖和關愛，用稚嫩的肩膀扛起家庭的責任。更讓我感動的是，他們的學習積極性特別強烈，有很多孩子的成績都超過我。他們也有理想和抱負，嚮往遙遠的大城市。他們喜歡聽我說標準流暢的普通話，喜歡聽我唱歌，學校舉行活動我和幾個女生排練了一個簡單的舞蹈，在大操場上表演，全校師生都報以熱烈的掌聲。他們的生活太貧乏了，他們也渴望快樂陽光。

（4）

來這裏一年多，我自己其實也改變了很多。剛來的時候，我吃不慣清淡的飯菜，不喜歡坐在破舊的教室裏上課，不願意穿媽媽買給我的老土的衣服。媽媽別有用心，把我以前穿過的漂亮衣服都沒帶，特意到小鎮上給我買了幾件鄉下孩子穿的衣物，媽媽說，不要讓我有驕縱心理，和大家融合在一起才更利於我成長。

剛來的那些日子，我什麼都不習慣，我討厭那濃濃的煤煙，頓頓吃青菜蘿蔔，一點胃口都沒有。我不喜歡和班裏土得掉渣的同學們說話，交往，我鶴立雞羣地坐在教室裏，把自己封閉起來，對媽媽的態度也很惡劣很冷淡。正值叛逆期的我，遭遇這樣的家庭變故，情緒難免低落，無緣無故發脾氣，對同學們的友好關心都報以冷漠，不屑一顧。很長一段時間裏，媽媽對我的行爲都很無奈，苦口婆心地說教，我哪裏能聽得進去，她也只能搖着頭嘆息，卻把精力都放到教學和學生們身上，對我的關愛似乎減少了很多。我委屈，甚至想過逃離，可爸爸遠走國外，城裏的家只剩一套空房子，除了跟着媽媽在這不喜歡的地方讀書生活，我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都說環境能改變人，一個地方住的久了，慢慢就會適應，也會逐漸在心裏接受。粗茶淡飯吃多了，就習慣了，和同學們相處時間一長，也看到他們身上許多我所欠缺的優秀品質。他們讀書用功，性格活潑樸實，，比城裏的孩子懂事，勤勞善良。經常看到他們帶着一身土就來學校了，其實他們是去地裏幹農活了。媽媽有時候在課堂上念他們寫的作文，我也瞭解到他們很多人家裏經濟條件都不好，這裏地薄人稀，大人們都出去打工了，家裏幾乎都剩老人孩子。放了學，他們還得去幹農活，做家務，一個個也就和我差不多年紀，卻比我成熟能幹多了。我長到十幾歲，生活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爸爸疼着，媽媽愛着，和農村裏的孩子比，我就是蜜罐里長大的。這樣想着，心裏也就平衡了，慢慢也能和同學們友好相處，有了幾個知心的朋友，對媽媽的態度也不是很牴觸了，偶爾還能替她着想，嘴裏不說，心裏也體諒着媽媽。也許，人到了一定的時候，都能學會成長。

在這裏，我也感受到了農村人的熱情和溫暖。媽媽在校園裏開了一塊地，種點蔬菜我們娘倆吃。村裏沒有大的商店市場，買東西要去很遠的鎮上，學校的老師或者住在附近的村民去鎮上，總會過來問問媽媽有什麼需要稍帶的買的生活用品，他們的那份熱忱，比城裏人之間的冷漠讓人感到溫暖。早上我們起牀拉開門，門外經常有裝在袋子裏的蔬菜，瓜果，還有雞鴨蛋，不知道誰放的。媽媽去教室問同學們，沒人會承認，但我們知道，肯定是學生或附近的村民送的。媽媽的付出，也得到大家的認可和回報，他們用無言的行動，表達着對媽媽的感謝和情誼。我冷眼旁觀，那顆冷漠的心也逐漸被融化，打心底裏，愛上了媽媽的故鄉。

“媽媽，你下次去家訪，也帶我一起去吧，我也想去同學家玩玩。”突然有點想趙小娟了，後悔沒有和媽媽一起去，也看看她受傷的奶奶，或許回來還能寫篇好作文呢。

“好吧，下次帶你去。不過，鄉下的路很難走，而且很遠的，你走半道可別埋怨。”知女莫若母，媽媽知道我怕苦怕累的毛病。

“看你說的，現在的我，早不是以前那個嬌嬌了，跟着你來這裏體驗生活這麼久，沒點出息，還是你女兒麼！”我衝着老媽笑。

“嗯，咱女兒長大了，懂事了，不是嬌滴滴的小公主了。”媽媽也笑。

電話鈴突然響起，媽媽拿起來，是爸爸打來的，就直接遞給我。媽媽對爸爸還是心有怨恨，從不肯接爸爸的電話。沒有愛就沒有恨，我相信有一天媽媽能原諒爸爸，我們一家人還能回到曾經的幸福生活。

我按下免提鍵，爸爸熟悉的聲音從電話裏傳出來：“嬌嬌，生日快樂！”

“謝謝爸爸！”我一邊說，一邊看着媽媽。媽媽一愣，有些尷尬地吐吐舌頭，臉都紅了。她居然忘了，今天也是她寶貝女兒的生日。

接完爸爸的電話，我壞笑着問媽媽：“親愛的媽媽，還記得你閨女生日嗎？”

“嬌嬌，真的對不住你，媽媽把你生日忘了，沒給你買生日蛋糕，連晚飯都沒給你做。”在課堂上口若懸河的媽媽，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低眉順眼地給我道歉。

“誰讓你是我媽媽呢！這次原諒你，等你生日的時候我們出去鎮上吃，我請客，你買單。”

愉快的笑聲，在我們的小屋裏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