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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字的世界散文

散文3.26W

(一)

無字的世界散文

多少年來,每逢下雨天,足不出戶的寧靜時刻,家裏永遠是一幅靜物寫生。

父親和我們都在看書,屋頂上和屋檐下的雨點替我們翻動着書頁。唯有母親獨立在文字之外,或是閒閒地納鞋底,或是淡淡地做針線,或是忙忙地做晚飯。

從前,埋首年輕力健的父親身邊,呆坐如泥石木雕,把目光嵌進書頁間,把文字擰成麻花辮的,是我和弟弟。現在換成了先生、我及兒子。

彷彿才下了幾場大大小小急急緩緩雨,才合上了幾本厚厚薄薄深深淺淺的歷史書,忽然間,歲月的鬚髮就泛白了。如同我的仍舊坐在藤椅上低頭讀書的父親,如同我的一輩子只讀一大本“鞋書”的母親。(“鞋書”即舊時代女子們做女紅裝鞋子、墊子各種尺碼的特大布書。)不同的只是,二老都戴上了老花眼鏡,且坐姿一年不如一年,腰彎進了時光的彎道,背上積沉的負荷似乎更重了,馱了下去。

昨日手忙腳亂地踩了一天的戰鼓,總算把繁瑣的工作打發完畢。帶着舒服的疲憊進入夢鄉,今晨醒來,又是密雨敲窗。老天真是善體民情,深知我心啊!

於是搬出積存的新《讀者》《詩刊》《散文選刊》,坐北窗下,對着一盆新長出三莖青秀無比枝葉的文竹,在雨聲的安靜裏用文字安撫我的靈魂,再度踏上迷人的文字之旅,釋放一週工作的疲勞。

不一會兒,父親架着眼鏡來客廳尋《史記》,一看就挪不開步了。看那架式,我悄悄去趟陽臺,把老把藤椅搬來了,讓看得聚精會神的父親順勢坐下細看。就這樣,一書在手,每人沉浸在各自的精彩世界裏,彼此偶爾搭腔,唯有或欣喜或沉靜的呼吸伴隨着書頁的走動,靜靜地瀰漫在雅潔的書香之間。

(二)

雖然母親永遠是那個疏離在文字世界之外的人,而她青絲到白頭的忙碌,卻充滿了同樣的喜悅與滿足。我們家的下雨天,握着記憶的密碼,輕輕開啓,就是一集裝箱永不老去的溫馨。

小時候,經常帶弟弟去外婆家。目不識丁的慈祥外婆對我們疼愛有加,常常輕撫看書入神的我說:“小小的腦袋瓜子,怎麼能裝下這麼多厚書裏面的那麼多字呢?”說這話時那歡喜又驚歎的親切神情,直到三十餘年後的今天,仍然歷歷在目。

沒進學堂半步的外婆,對神祕的書中世界是多麼嚮往啊!然而這並不妨礙她成爲五子一女心中神聖不可侵犯的“王母娘娘”。每見母親和舅舅們聚在外婆身邊商議家庭要事,總不免想起八面威風事事圓通的大觀園賈母。

“遠燒香不如近作福,多行善事,必有後福”——外婆的教導,母親牢記終生。不識字,不等於沒文化,這字字句句,都是用一雙小腳踩出來的,而不是用嘴念出來的。

母親也像外婆不識字,只是她生在更好的時代,比較幸運地入了學堂,可惜才上過不到幾天學。七歲的黃毛丫頭,一天放學後,匆匆行走在回農場的路上,途中路遇一條胳膊粗的大蟒蛇,嚇得魂飛魄散,撒腿飛奔,書包“啪”地落到地上,從此斷送了讀書之路。於是,把童年的步履都折進了農場那部史書裏。

(三)

我的五個舅舅中,只有比母親小的麼舅有幸讀到高小,粗通文墨,是個典型的多面手,精於種地、剪髮、廚藝、雨鞋加工。其餘四舅,雖未踏進學府,個個照樣學什麼通什麼,農工商樣樣涉足。在江漢平原的廣闊天地裏,大舅亦農亦匠,一面勤耕廣種田地,一面學會了做深水雨鞋的手藝,並傳授於四舅、麼舅及兩個兒子,名聞一方。

老實巴交的二舅,則是方圓十里八鄉首屈一指的種田大戶,得了數不清的“種田能手”、“完糧大戶”“納稅積極分子”等獎項。三舅舅最是菩薩心腸,一生飽經滄桑,善讀無字天書。一世三婚,終生哺育他姓孩子,卻忍將自己唯一親生女兒寄養我家幾年,將自己的後半生,完全獻身於猝然失去靠山的孤兒寡母,勤懇如牛地撫養幼年喪父的四個孩子,幫其成家立業,家和人樂,爲後世豎立了大丈夫的楷模!

四舅也能文能武,改革開放後,不再辛苦種地,也不當起早貪黑地當鞋匠。而是憑着勤奮扒苦做的積蓄,購了艘大機船,在漢水上購銷鮮魚,不幾年,就成當地最早的“萬無戶”,經濟基礎最爲雄厚,福澤表兄妹們,個個讀書成材。

舅舅們身上,完全見不到不識字所帶來的不便。一馬平川的土地是他們的數學公式,跌宕起伏的命運是他們的漢語拼音,爲人處事的道理是他們的天文地理。他們的人生,是斑斕的畫卷,是時代的強音,更是我們後輩的根基,是一本博學的人生指南。

當然,爲了在這個無處不是文字的世界生存,爲了在這個無時不用文化的人間生活,爲了在這個無法不重知識的年代幸福,父輩們付出多麼艱難的代價啊!

(四)

生活在無字的世界裏,我身邊的母親,究竟是如何應對日常生活,並且與之相依爲命,打磨得風生水起的呢?

社會和家庭是母親的天然學堂。打小她就向外婆學繡花、做鞋、縫補等針線活計以及編織技術,又跟着哥哥們學會了計算、認枰,買賣是不成問題。憑着小時候練就的女紅功底,買東西就認畫面。如兩面針牙膏盒面的兩枚綠葉,立白洗衣粉袋上的蔚藍波滔,飄柔洗髮精身上緞子似的烏髮……都是媽媽親切多年的老朋友。

一物一什,在媽媽心裏眼中,都是以畫面的形式存在着。而知文識義的我們,卻在尋常的忙碌裏,完全忽略了文字外的視覺之美。而雄踞其間的這些色彩、線條、形象,也是一個大美無言的天地!

但是,生活僅有色彩和線條是遠遠不夠的,如同詩畫不能當飯吃。早年下崗後,曾託母親帶我去領低保金。早知道要簽字畫押,可膽大如虎的母親臨陣絲毫不亂,等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簽出來的字竟然是——“周大人”,笑倒了正在等候領錢的一排人!

其實母親早學會寫自己的名字。無奈當時排隊等候的人太多,她平生才用過幾次筆啊?早嚇得腿發怵,執筆的手,滿滿的繭花也都抖抖索索,生怕本名筆畫多寫得慢,從而妨礙別人的耐心,故而草草畫個瓢交差。

從那以後,小兒就知外婆的“大名”了。逢人問及,總“如實”作答,博得笑聲震瓦。

如今,手機裏幫母親存了我們及親戚們的`電話。白頭的母親,爲了分辨鈴響後是誰的來電,每天架着老花鏡,一絲不苟端坐茶几前,埋首於這些名字中間,練習的紙張茶几下襬了一摞。我和弟弟的名字當然首當其衝,從開始的“螃蟹”“蝌蚪”到現在的“北方饅頭”,一個個字總算能各識其戶,安居樂定,不再瞎串門兒了。

好咬文嚼字的父親,竟然給我取了個筆畫繁多的名字,可害苦了“笨手笨腳”的母親!爲此,母親不止抗議百次,就差“揭杆(筆桿)而起”,給尚未面世的孫子取名字了。

誇母親把我的名字寫得比我還端正工整,她還得意了好久呢,就像剛學會用手機打電話一樣興奮異常。可是,當我轉過身來,眼淚不爭氣地簌簌而下。朦朧中,又看見飄搖的寒門裏,風一更,雪一更,我和弟弟兩個學子,踩着前面父母親寬大的腳印,踽踽蠕行。父親烈日下趕着水牛耕種,母親咬牙肩挑去賣米糧……似乎我們學習的一本本教科書,苦吟的一篇篇文章,都是一擔擔白花花的大米換來的!

(五)

我記得小升初,是父母笑眯了眼的榮耀,村裏地瘠民貧,何曾長出過重點中學生?

當時父親在外營生,公車不通,母親便託人將行李船運到校。可坐在船上後,母親暈船吐得昏天黑地!

學校條件極爲艱苦,夏天也沒法洗澡。每逢週三晚,便步行幾十里路,回家洗澡並帶上醃菜,週四早上四點左右,母親便頂着星星送我上學,老黃狗歡蹦亂跳地跟着小跑,把孤單和恐懼都從尾巴尖紛紛搖落在地。直到曙光曦微,纔在蟲鳴鳥唱裏分手道別。母親啊,您是槳,把我們送到了知識與文化的彼岸,而您今生今世卻一直如同盲人拄杖,摸索在黑暗的世界中!

至今,如果母親出門坐車,我們便提前將到達地寫在紙上,一一教她認會。她也常去傳統文化論壇和寺廟聽聞善法,或在家中看視頻、聽音頻講座,全靠耳朵和自己的處世經驗來領悟。不識字的母親啊,您憑過目難忘的聰慧,以堅韌頑強的毅力,和這個無時無刻不充滿文字的世界,和諧相處了一輩子!誰敢說您與文化無緣?

生活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廣納一切,文字的和文字之外的無所不容。外婆、母親、舅舅們從一個個小水滴出發,歷經千難萬險,一路餐風飲露迎霧接雨,變成小溪,再成爲河流,最後一如既往地奔向前方,最終都安然抵達遙遠而廣闊的大海深處。

而文字或者非文字,早已在大海的雄渾懷抱裏,完全融爲一體了。

標籤:散文 無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