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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背後的愛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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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言背後的愛散文

炎熱的暑天裏,鄉下的公婆悄悄來到市裏。他們沒有與兒子打招呼,直接住進了市外環邊上的一家醫院。兩個兒子得知便急匆匆忙碌起來,要雷厲風行盡孝心。兒子瞭解父母有事也不求人的性格,不能等父母再打來電話。

傍晚,我愛人駕車和我直奔那家醫院,在重症監護室裏見到了憔悴的公公。他微微睜開的眼睛裏佈滿血絲,病患讓他變得有些呆滯了;茂密寸發在燈光下泛着銀白,越發顯得蒼老了。他看到我們來,眼裏閃耀着欣喜的光,一下子精神多了,讓我們的心稍微緩釋了一下緊張與擔心。老人從來無求於我們,從家出發的時候,我就從抽屜掏出一沓錢,怕公公不接受,我便趁着整整枕頭,塞在他身邊。公公察覺了,一把按住我的手,吃力而大聲說:“琴,別和你爸講這一套!看看爸就可以了,留着給孫子結婚用吧!”我眼圈注滿了淚珠,緊攥爸的手說道:“爸,您安心養病吧,不要考慮錢的事。我們盡點孝心你如果拒絕,還能讓我們的心好受點麼!”

公公這次來還是要做體外反搏治療。體外反搏是一種透過體外連續無創性按壓下半身,減輕並逐步消除心絞痛症狀,改善機體重要臟器的缺氧缺血狀態。這家醫院的心臟科專家邵主任是我公公的老熟人了,她已經連續三年給公公做這樣的康復了,療效顯著。公公的病例還成爲邵主任成功治癒病人的案例,做成課件,給業內授課。當然,來這家醫院,公公的病無大礙,只要盡心伺候好,康復就是幾天的事兒。

我和公公說話慢慢輕鬆下來,也走神了,想起一段有趣的插曲。去年夏天的一天,我作爲社區公衛人員聆聽過邵主任的講課,看着課件裏展示的公婆和邵大夫合影的照片,我感到格外親切和自豪。下課後,我跑到講臺前,和邵主任熱情地打招呼,聽說我是寧家的大兒媳婦,年輕的邵主任喜出望外。邵主任握着我的手,感慨地說道:“老爺子這次來精神好多了,八十多歲了,依然精神矍鑠,難得,難得!”我感激邵大夫對父親的關照,激動的話語拉近了我們的距離。邵主任還叮囑我,老爺子喜歡沒有事就漫無邊際地想,針對身體有負面的影響,回家探望要多開導。我們彼此留下電話號碼,遇事就馬上聯繫。公公的病有了專業醫師的關注,我的心也就放下來了。

從此,公公一旦覺得身體不舒服就往這家醫院跑,繼續這種療法,也有見一見邵主任的意思。炎夏的病房裏如秋天般清涼,環境優雅舒適是一方面,邵主任的悉心關照也給這個房間帶來了爽意。公公平時極少說笑話,可一來這裏就話癆了,和邵主任說,和婆婆談,就誇自己,說自己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心臟年輕了十歲,不,二十歲,再活十年八年那是低估了。說着就蹦下病牀,伸伸胳膊,扭扭腰,弄出樣子給人看,最有趣的是,他學着武俠小說裏話形容自己:輕飄如燕,健步如飛。大家看了說不出的高興,心情好像被陽光烤炙了一整天,暖暖的。

我和愛人走出病房,邵主任就站在外面等我們。他眼睛私下看了看,將我們拉到走廊頭上,小聲說:“老爺子的身體不樂觀,心臟跳動緩慢,氣喘厲害,血壓很高……建議安排一次全面檢查……”他的話頓時讓我們的心沉重起來,我想起近期回家看見公公步履沉重,就有些擔心,可我總不想往壞的方面去想。

果然,住院輸液幾天後,愛人回到家中,哽咽着對我說:“咱爸檢查出來了,肺癌。”

愛人的話如晴天霹靂,炸響在我的頭頂,我頓時驚呆了。

我顫抖着聲音問道:“問醫生了嗎?咱爸還有多長時間?”

愛人悲哀地說道:“邵主任說了,爸爸目前的身體不宜做各項檢查,穿刺咱爸太受罪。一般情況下,能活六至十個月,但也有特殊的,心情好的話可以多活一段時間……”

愛人悲悲慼慼地說着,躲進廁所哭泣着,悽慘的嗚咽聲響徹在我的耳邊,我的思緒紛亂,心亂如麻,淚水在我的眼睛裏打轉,悲哀地在心中喊着:“老天爺啊!你怎麼這麼不開眼,讓這可惡的病魔一次次折磨這位善良的老人呢!”

時光倒流,二零零五年,公公嗓子突然失啞,曾經嗓音洪亮的公公說話變得粗聲粗氣,他訴說嗓子裏好像堵塞着一個疙瘩。當時當縣長的小姑——也是公公的親妹妹,忙着給公公聯繫大醫院檢查,用她的車拉着公公奔波在市裏各大醫院,幾番折騰,最後市裏醫院確診爲喉癌。

在這個談癌色變的年代,喉癌,等於判了公公死刑,作爲他的家人,焦急如焚。小姑立刻託門路,找關係,把公公安排在河北省最好的醫院——省四院,這是省內治療腫瘤的權威醫院。

那陣子,整個家族人上下達成共識:對公婆兩位老人隱瞞病情,對他們只是謊稱父親嗓子裏有個疙瘩,需要去省城手術。兩個兒子起身前安慰家裏的母親說道,爸爸做了手術很快就會回來,不要害怕。

公公是個正直開朗的老人,腦子很聰明,對自己的病也很敏感。看到兩個妹妹和兩個兒子在一起嘀嘀咕咕,老人起了疑心,私下對愛人說道:“我的病是不是癌症?如果是不好的病就不要看了,浪費錢也看不好的。”

愛人強裝笑臉對父親說道:“爸,您不要亂猜疑了,不是給您說了嗎?就是一個小疙瘩,做了手術就好了。”

公公在石家莊省四院住院的日子裏,愛人和小叔子日夜守護在父親身邊,悉心照顧父親直到他做完手術。在他們的要求下,主治大夫給公公做了兩份真假病例,假病例上寫的是良性腫瘤,是讓公公看的。當愛人拿着這份假病例給父親看時,一直處在萎靡狀態的父親立刻精神大振,憂鬱的心情頓時開朗起來,飯量大增,和病前判若兩人。此後,老人積極配合放療,生命的活力重新煥發出來。

而那份真實的病例,一直隱藏在我們家中,它記錄着公公一段磨難史,也是公公重新走向新生的見證。

從二零零五年至今,整整十三年時間,公公的病得到了控制,雖然嗓音還是嘶啞,可身體無大礙,當初兒子們的刻意隱瞞,讓他們心無旁騖,無憂無慮地生活在遠離塵囂的縣城中,在自己快樂的籬笆園裏打轉轉,開墾着幸福的天地。

而作爲晚輩,我們很慶幸給了公婆一個善意的謊言,讓他們度過了十幾年的快樂時光。要知道,這十三年裏,有多少公公的好友撒手人寰,駕鶴西去。而公公仍然活着,幸福地度過了八十大壽。

如今,難道公公的大限已到,八十二歲的老人真的過不去這道坎了嗎?

那天晚上,我和愛人躺在牀上說到半夜。我們決定再次共同保守這個祕密,不向兩位老人透露半點病情,繼續用謊言編織一個愛網,給公公營造一個溫馨氛圍,儘可能讓老人生命延續時間長些,愉快度過人生的最後時刻。

公公氣喘得厲害,胸口憋得上不來氣,走路都是氣喘吁吁得人攙扶,在重症監護室基本就是臥病在牀。他一直以爲是心臟的毛病,渴望再次在用邵醫生的體外反搏療法讓心臟起死回生。

在重症監護室住了一個星期後,公公的身體趨於好轉,血壓正常了,心臟也不難受了,轉入了普通病房。可他還不忘這次住院的使命,期盼邵主任能給他做體外反搏治療,可邵主任卻絲毫不去理會他,公公情緒急躁起來,他每天用憂鬱的目光望着那緩緩滴落的輸液瓶,唉聲嘆氣,在醫院裏度日如年。愛人私下悄悄問起邵主任,邵主任嚴肅地告知愛人:“不行的,你爸已經是肺癌了,做了體外反搏癌細胞更加活躍,加速擴散,目前,只是給他把心臟的毛病治好,讓他心臟恢復到正常功能,其它方面絕對不能動的。”聽說公公心情不好,邵主任說道:“我來給老爺子解釋。”

邵主任清晨來查房時,望着公公渴望的目光,溫情地說道:“寧師傅,你的肺上有點炎症,現在不能做了。等以後炎症下去了,我再給您做好嗎?”邵主任面容和藹可親,話語卻不容置疑,公公也只好無奈地點點頭。

作爲老人的兒子,哪怕有一線希望,也渴望父親的'生命得到延續。愛人和小叔子詢問邵主任能不能給父親做手術或者放化療,而邵大夫的話又給他們潑了一盆冷水。她誠懇地說道:“老人這麼大年紀了,還有多種疾病,經不住手術的折騰了!放化療老人也承受不了的,我的建議是順其自然吧!對他隱瞞住病情,讓他心情好起來,帶他出去轉轉,讓他度過最後的美好時光,讓老人無遺憾地離開人世,這也是你們盡了孝心了!”

兄弟倆聽從了邵主任的勸告,開始悉心地照顧在父親身旁。本來有母親在醫院陪伴父親,他們完全可以放心地工作。可如今不同以往,父親得的是絕症啊!兄弟倆怎麼不牽腸掛肚?他們感到在父親身邊的每一刻都是寶貴的,願意多陪陪病重的老父親,給父親最後的溫暖。兄弟倆心照不宣地達成默契,誰有空就陪伴在父親身邊,小叔子一有空就在醫院,愛人深夜回來顧不上回家,在夜幕和風塵裏,拖着疲憊不堪的身子回到醫院,出車時又披着朝陽從醫院走向征程。

皓月當空,繁星點點,見證了一個兒子對父親一片孝心。

在愛人出車不在家的日子,我便告假休息,從繁忙的工作中解脫出來,從街上買了一大袋子熱騰騰的水煎包,騎上自行車,從城市的西頭騎向城市的東頭。七月盛夏,烈日炎炎中,火熱的太陽炙烤着大地,整個城市像燒透的磚窯。我頭上冒着熱汗,頂着刺眼的陽光,腳吃力蹬着自行車,十幾裏的路程,四十多分鐘時間,我絲毫不覺得勞累;郊外的風景很美,奼紫嫣紅的百花在路邊爭奇鬥豔,我無心觀賞;在我腦海裏浮現的是歲月中公公給予我的點點滴滴關愛:孩子小時候,雨天的深夜,公公騎着自行車帶着我和發燒的孩子,行駛在濛濛的雨中去醫院給孩子打針;偶爾在婆婆跟前耍小性子,和婆婆言語衝突,公公一改嚴肅的面孔,溫情脈脈地坐在我的跟前,請求我原諒心直口快的婆婆;回到老家,公公不顧年邁體弱,堅持騎車爲我們去把麥子換來白麪,讓我們帶回家……公公爲我們所做的一切好像電影一樣一幕幕在我眼前閃過,我心裏一陣酸楚,一股暖流在我心中緩緩流過,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溫暖……

父愛像汩汩流水滋潤着我心靈,是一曲深情的樂譜,彈奏出最動人的樂章。

來到醫院,我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推門走進公公的病房,公婆見我走進來,吃了一驚,婆婆忙從我手裏接過來包子,嘴裏不停地埋怨道:“這麼遠的路,你還上着班,有我在這裏盯着,你還來幹啥呢?”

公公也忙從牀上起來:“就是,有你媽在這裏,你就不要來了。”

我指着塑料袋裏的水煎包,說道:“我專門給你送水煎包了,這水煎包可好吃呢!整天排着隊。”我掏出一個,遞給公公:“爸,您吃吧!”又遞給婆婆一個:“媽,你也吃吧!”

公公從我手裏接過來水煎包,咬了一口:“嗯,好吃,還是牛肉餡的,真香。”

婆婆掏出一個又遞給我:“給你也吃吧!這麼多,我和你爸怎麼吃得了呢!”

我推辭不過,接過包子,三人腮幫子蠕動,一嘴飽滿的油水,香香的水煎包味道,滿屋子氤氳開來,公婆笑得燦爛,我也笑得開心。

公公一臉陶醉地感慨道:“好久沒吃過這麼香的包子了,醫院食堂飯貴,油水也不大,哪有這麼好吃呢?”

我忙說道:“沒事的,等您好了,我請你們去吃烤肉,讓你們好好解解饞!”

公婆笑意盎然地點着頭。

公公的病反反覆覆,時輕時重,癌細胞的病變帶來了身上的種種不適反應:氣喘,胸悶,上不來氣。看着自己的病一直久治不愈,他再次起了疑心,在邵主任查房時,一再詢問,自己得的是不是癌症?邵主任耐着性子開導他:“你這個老爺子怎麼一點沒耐心呢?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有了病哪能說好就好呢!你怎麼總是往不好的方面去想,就不能想想好的方面?看看你的親人多好,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好配合我們治療吧!”

私下裏,邵主任問愛人:“你父親怎麼對癌症這麼敏感?”

愛人告訴邵主任,他的親媽就是直腸癌去世的。

邵主任詫異地問道:“親媽?那……這個……是……繼母?”

愛人點點頭,說是的。

邵主任感動地說道:“真看不出來,她跟你們親媽沒什麼兩樣!”

是啊!婆婆很有親和力,不說,誰能看出她是公公的後妻,兩個兒子的繼母呢!

過了一個星期後,公公病情有所好轉,他心情也格外好起來。徵得醫院同意後,愛人把公婆接回家來,和小叔子一起去我們當地一家有名的烤肉店吃自助餐。

我提前在網上預訂好了餐位,等到中午時間,我徑直來到烤肉店門口,家離烤肉店不算遠,可病中的公公卻走得氣喘吁吁,在愛人的攙扶下才蹣跚着步伐來到烤肉店樓下。

我們坐電梯直上五樓餐廳。餐廳裏面積很大,兩排沙發座椅面對面,中間是烤肉的桌子,上面還帶微波爐小火鍋,即可燒烤,又可涮鍋。空調吹拂着涼風,燈光照得餐廳暖意濃濃,餐廳播放着動聽的曲子……舒適幽雅的就餐環境,給人家的溫馨感覺。

餐廳裏冷盤、熱菜、生菜、熟食、烤肉、水果……豐富多彩,應有盡有,看得人們垂延三尺,迫不及待地拿起盤子去挑選自己喜愛的食物。愛人攙扶着父親從一排排食品前巡視一邊,溫情地問父親喜歡吃什麼。公公大概被這陣勢鎮住了,一時竟不知吃什麼好了,只是說:“隨便你們弄什麼吧!吃啥都行。”

我們只好讓老兩口坐好,我和愛人,小叔子三人像搬運工一樣,一盤盤菜送到公婆面前,生菜是涮鍋用的,生肉片、魚、蝦可烤可涮,水果是消遣的……一切備好了,服務生給開啟烤爐,點燃涮鍋,愛人和小叔子開始在燒烤機上烤肉,婆婆撥弄着涮鍋裏的菜餚,我忙着去飲料機上接來一杯熱騰騰的奶茶,遞給公公,一家人圍在一起,你請我讓,有說有笑,頻頻舉杯,開始了一場“吃的戰鬥”。

小叔子不停地不斷把各種肉菜原料送到桌子上,我和愛人把熟透了烤爐上的烤肉,涮鍋裏的魚蝦送到公公面前的小盤子裏,公公用嘶啞的聲音說道:“夠了,夠了,你們吃,讓我自己弄吧!”

我舉起手中的杯子,對着公公說道:“爸,您盡情地吃吧!等您病好出院了,天也涼快了,咱們自駕車出去旅遊,拉着您和媽去外面轉轉,看看外面的世界,讓你們開開眼界。”

公公高興地連連點頭。把手中的奶茶一飲而盡。在燈光的照耀下,他那病態的臉上有了光芒,他一改多日來低落的情緒,也揮舞着筷子盤子鍋碗中,把肉菜夾到我的盤中,說道:“琴,你吃,你也吃!”在他那如溝似壑的皺紋,神采奕奕的眼睛,微微凹陷的脣,構成一個甜美的微笑,沒有笑靨如波,依然打動我的心;沒有更多的感激的話,眼裏卻閃着淚花,我默默祈禱:願愛的光環永遠罩在他生命的最後時光裏,讓他的生命多些日子,再多些日子……

標籤:散文 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