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虯枝散文

散文2.5W

敬老院裏佇着一棵光禿禿的老樹。

虯枝散文

葉子已經掉光了,斑駁的枝幹朝着遙遠的天際伸展着。院裏的管理員告訴她,這棵樹從修這棟房子時就有了,彼時正茂盛,夏日酷熱的陽光被擋在它翠綠的枝葉之外,院裏的老人能坐在樹下感受涼風輕繞,它才得以倖存下來。誰也無法說清楚它具體的年齡,只記得春天發芽秋天飄葉,它一直沒有錯過。只在冬天屋裏的火爐子燒得正旺老人們再不願挪腳去外面溜達的時候,它才顯出它年輪厚密的一面,把一身老骨頭乾乾淨淨地展示出來。

那年的冬天,似乎來得特別的早。

她把自己裹成了厚厚的“棕子”,毛線編織的圍巾在脖子肩上纏繞着,帽子寬寬的帽沿蓋住了耳朵,只露出一雙眼睛。她是一個總會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周正再出門的女人,但在這平均氣溫要比城裏低至五六度的鄉下,尤其是比往年來得更早的寒風中,她感受到風度與溫度較量的結果,清楚地意識到風度在這裏並不成爲美景,它會讓她在冷風中體會到大自然給予的親吻,但絕不會讓她因爲它的精美而昂首挺胸。她明智地放棄了以往不斷追求的美感,轉而向溫度的樸素和便捷越靠越攏。說是明智,不如說是無奈。

無奈,在語境裏近於妥協,在環境中,多用於無話可說,不可選擇。

向上的枝幹裸露出蒼勁的線條,那是它在經歷無數個寒冬後最真實的姿態。沒有誰能想像出它究竟經歷過什麼,在自然規律的無數巡迴下,創造出一圈又一圈無法細數的密紋。

她把最接近天空的那一根枝條拍成了照片,粗壯的樹根衍生出來的枝條,越往上長越發纖細,鏡頭裏細如手指的枝丫,長着小小的節苞,或許來年最先嗅出春天氣息的就是它。照片的背景是一片近於無色的天空。鄉下的冬天沒有來自工業的污染,甚少汽車尾氣的影響,廣袤的天空顯示出了它最本真底色。照片被放大成手機桌面,孤獨地存在於接近無色無邊的天宇間的幾根消瘦的枝條,是她確定不再往臉上塗脂抹粉過後看到的唯一符合心意的美感了。

彼時,她和母親的關係略微緩和了。

來到了敬老院,她是最先看到老樹併爲之側目的人,這和她從小的經歷有關。萌發在春天裏的第一枝芽,飄落在肩上的第一張秋葉,打在睫毛上的第一片雪花,她都比旁人發現得早。她實在太在意周圍事物的變化,如同她格外在意包括母親在內所有人看她的眼光和表情。她從小和母親一起生活,父親,在她字典裏是會被刻意避開的字眼,是她一生從未提及的音節。幼兒時期她不明白一個成年男人的教誨會在人生中起多大的作用;青春期過後,她依然不會知道,在一個人的成長時期裏,一個男性長者的缺失是多麼的重要。她不能領會沒有一個男人支撐的家庭是多麼的不堪和脆弱。

她的母親一貫教育她的宗旨總是“一個人要獨立,求人不如求已。”很多年後,當她的心智足夠成熟,她的個性足夠穩沉,她的社會經驗足以讓她寬容地看待這個世上的每一個人之後,她忽然發現,母親當年灌輸給她的“心靈雞湯”實則是一種逃避,一種沒有足夠的能力去達到想要的生活,而又無法用足夠的恆心和耐力去努力爭取實現自身價值的一種逃避的說法,因爲,在母親的潛意識裏,存在着對自己無法勝任單身母親角色的自嘲,一方面,她想給女兒塑造一個自立自強不屈於人的優秀形象;另一方面,她又清楚,自己膽小和息事寧人的性格不會讓這個家庭有多少向上進步的可能。而作爲一個母親,她又不可能讓子女看到她的短板,她不能在失去丈夫的寵愛以後,還要失去女兒對她的信服和依戀。這是萬萬不能的。婚姻的失敗導致她必須要把日子的困苦和女兒的成長捆綁在一起,她才能活得心安理得。她的人生的所有失敗,都來源於她對女兒全身心的付出。她必須要讓所有人知道這一點,這一點,恰恰是她用來掩蓋自己在這個複雜的社會面前畏縮和怯懦的最好藉口。

光榮和偉大,某些時候是代名詞。

親情上,女兒是她在這個世上血脈相承的人;心理上,失去了女兒,她在這個世界上就真正是一無所有了。如果女兒哪一天不再需要她,不再把她當作是天地,她就等於是向全世界宣佈她的無用和無能。這是她萬萬不能接受的!於是,她把所有來自生活中的困難和世態炎涼作爲教育女兒的教材,“看,這是我爲你作出的犧牲。”她必須要給周圍的人和她的女兒樹立一個形象,她的苦,是爲女兒吃的,她之所以心甘情願受這些苦,是希望女兒的以後能得到甜。女兒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靠得住看得見握得下的領土,她不能失去她唯一的領土。她在這唯一的領土上發號施令,實現她作爲女人唯一的嬌寵和驕傲。是的,嬌寵,她會在某個時刻向女兒吐露生活對她的不公平,周圍的人羣對於她一個單身女人的欺負。這個時刻,女兒是她唯一的聽衆,一個唯一不會反駁她百分百完全是對的聽衆。作爲母親,有時會嚶嚶地小聲哭泣,女兒則像一個大人一樣輕輕地拍打她的脊背,像安撫一個不經世事弱小的嬰兒。

母親行走於這個世上的的自強獨立和脆弱怯懦,在她心裏形成了兩股勢均力敵的思潮,使得小小的她臉上的神情具有超出同齡人的成熟和深刻,而內心又具備着與外表極爲不符的自卑與小心。她不得不小心,因爲母親的哭泣需要她去呵護,而作爲一家之長的母親讓她看到的怯懦,又讓她對這個世界產生極度的自卑。她的天地如此之小,她視爲天地的母親都如履薄冰,她又如何有膽量和底氣昂首挺胸地行於路上?

她把她設成手機桌面的那棵老樹圖片發給了母親,母親不再尖銳的嗓音從手機裏響起:“樹都光了,今年的冬天長得很!”這是已經年邁的母親改變風格後和她的對話。開始的時候,她不太習慣,性格乖戾的母親言語中存在尖利刻薄是特別正常的,突然溫和平淡下來有點讓她不適應了。在她十二三歲的時候,曾經設想過自己的未來,未來裏的所有期待都是她那個年紀無比羨慕和盼望的,包括一身漂亮的衣服,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最好還有幾支顏色鮮豔的口紅,她做過好多關於這些的夢,唯獨夢裏,沒有母親。她無法理解和拒絕那些因爲思念母親而讓讀者感動得痛哭流涕的文字。很多年後,在嚴歌苓的小說《芳華》裏,她看到女主角因爲不堪內心的重負,帶着對母親深深的失望和怨恨,在廣播裏天天播放《再見吧,媽媽》的厭倦情緒下,神經錯亂,患了精神病。她輕輕地無比深長地吁了口氣。她知道自己懂得和理解女主角瘋掉的動機,根源於在女主角和她一樣,面對的是自己的母親,在二者之間必須要有一個人作出犧牲的話,“百善孝爲先”,她們只能讓自己瘋掉。一個子女,要想認清自己的母親,如果不具備足夠的心理彈性和張力來化解由母親給自己帶來的傷害和迫害的話,就只能用極端的方式來消化存積在心裏的壓力和重負。她十分再意和強調用“迫害”兩個字。

傷害,表述的程度不夠深刻。母親看了她的日記,是傷害;母親嫌那個掉了兩隻耳朵的毛毛熊太難看,把它扔進了垃圾桶裏,全然不顧每天晚上陪她睡覺的就是這隻毛毛熊,對她是傷害。傷害不足爲奇,傷害隨處可見,任何一對做父母的人都傷害過自己的子女,傷害可大可小。迫害不然,迫害帶有某種不可挽回的性質,迫害,它本身就是讓人不能接受的字眼。小說《芳華》裏,母親對女主角的迫害,是她用自己的言行告訴女主角:“你就是拖油瓶,你就該以一個拖油瓶的角色成長。”導致女主角後來離開了家到了軍營這個大家庭,她依然不敢說出自己的訴求,還是用“拖油瓶”的心態去面對自己身邊的戰友,從而鬧出後來一系列事情,爲她後來的命運埋下伏筆。她呢?她的母親沒有讓她成爲“拖油瓶”,卻從另一種角度上讓她明白了自己的一無是處。她興高采烈地換上大姨從外地給她買回的新衣服,母親的話是:“新的,你就以爲好看啦?”全級的手工比賽她得了第一名,母親眼含鄙夷對她說:“你們那些老師眼睛瞎了?你這個都能得獎?哄你好耍喲!”

沒有父親的孩子,唯一親近的成人就是母親。最親最近的母親對孩子的教誨,足以影響孩子的一生。

於是,她無意識地展露出來的優秀讓自己脫穎而出,而從母親那兒得來的“教誨”,又讓她真正以爲自己其實一無是處,她得到的所有青睞和讚譽都如母親所說的那樣,“哄你好耍!”別人不是認真的,別人一旦認真起來,你就是那個最差的,最落後的。她把這種認識當作對自己最真實的評判。她不信任這個世界,她在這個世界上所有取得的微小成績和她人生裏的巨大成功都只是“運氣”二字,她沒有可以自信的資本,她不懂得“驕傲”二字,她更不知道由於自己這樣極端的自卑和不信任,給別人帶來的“高傲、目空一切”的錯覺,這纔是最嚴重的。而這樣的覺醒,已經是在她將近不惑之年。當她明白母親的“教誨”帶給她的後果,當她終於明白原來她並非自己想像中的低劣的時候,她生命中最黃金的青春已經過了。

沒有人會想到富有素養、處事周到、陽光大氣的外表下會有極度自卑的靈魂。人們只會認爲那是見過世面、頗有才華的人對周圍人的漠視和瞧不上眼。誰會想到呢?誰會相信呢?長勢正好欣欣向榮的.花朵,卻有駐蟲藏於主幹和莖骨?

等她真正看清楚這一切並真正懂得和認識自己之後,她已經不再年輕了。

她逐漸趨於凋謝的身體,讓她明白自己已經在向這棵老樹靠攏了。

老樹的樹幹在離地面一米左右上地方有個洞,能躲進一個愛“藏貓貓”的孩子。院裏的老人告訴她,夏天的時候,孩子們到附近玩耍,她能明白老人們看着那些孩子的眼神,孩子們爬進樹洞,又從樹洞跳下來,老人們和這棵樹一樣,不言不語,只有眼神裏無盡的深遠和安寧。

老人們告訴她,樹洞是被十幾年前夜裏的一場雷雨劈開的,最初是一條不小的裂縫,到了現在,成了這麼一個大洞。圍着樹的四周轉一圈,會發現樹皮上有些小的裂縫,那應該是鳥兒和蟲子的傑作,而樹洞的形成,她在百度上得到的答案是由於真菌的侵襲。由於真菌病毒,導致樹幹主體部分脈絡壞死,失去和根部營養的連接,從而出現空洞,而最關鍵的一句話:“維持樹枝生長的營養是由土壤提供給根部,再由樹皮傳輸到枝葉。”空了心的樹還能保持旺盛的生命力,其實是因爲樹皮的健康,是樹皮的完整保證了老樹向上伸展的前提。她目光所及,有裂縫的樹皮,都只是表面綻開的表皮層,她用指甲輕輕揭起樹皮綻開的一角,樹皮裏面的一層完好無損。

她無法向老人們解釋樹洞的形成很可能不是驚雷,它更大的可能是像我們人類生病之後遭遇的“截肢或斷臂”之類,對於這些在田間勞作了幾十年,很少有進過課堂的鄉下老人來說,這種簡單直接的比喻,是否能讓他們明瞭她解釋的本意,她也無法保證。她唯一能夠做的,就是沉默。他們在向她訴說樹洞被一夜驚雷劈開時的興奮和精彩,讓她確定了自己的沉默。他們是多久沒有遇到一個像她這樣認真傾聽對象了?她知道,在訴說驚雷的驚險和訴說本身,他們更傾向於後者,他們渴望有人傾聽,即使他們混濁的目光和含混重複的話語對她並不造成吸引力。

他們的喋喋不休,讓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母親和院裏的這些老人差不多般年紀。來鄉下之前,她們曾有過短暫的對話,大意是她要來這裏呆一段時間,可能會是一年。母親點頭說:“哦,嗯。”她記不得和母親之間最親密的對話是在哪一年?二十年前?三十年前?從什麼時候起,她曾經以爲母親就是全部世界的她,失去了和母親對話的興致?直到現在,她依然記得小時候和母親相擁而眠的場景,她總喜歡抱着母親的脖子睡覺,但母親告訴她,兩個人臉對臉,互相對着呼吸的習慣很不好。母親的話應該是對的。後來,她看到電視上親密的人互相摟抱着睡覺的時候,她理所當然地知道那只是電視上演的,健康的生活不應該是這樣的。這樣的認識一直持續到她結婚以後,她用很長時間來克服相擁而眠的兩個人的“不健康”。她甚至會有一種羞愧的心理,她會認爲這樣的不健康是否會對人的身體有害?會不會讓她和相擁而睡的這個人患上呼吸道的疾病?會不會影響到肺部的正常呼吸?她自己才知道,經歷那種漫長的擔憂和羞愧的心理是多麼的無奈和痛苦。無法詢問,怕別人笑話。不能言說,人家會認爲她在講笑話。

可悲的是,她所接受的課本知識和對衆多文學書籍的閱讀,都無法讓她抹去母親在她小時候給過她的所有“教誨”,這纔是致命的根源。

根源由無數的小枝節組成,日積月累,自然而頑強地汲取着她心裏的營養成份,長成一棵參天大樹,它密密麻麻的枝葉遮擋陽光,讓她的內心世界永遠處於陰暗。大樹根部盤根錯節,輕易不可拔除。

有一次,她和母親並排走在人行道上,臨近的汽車喇叭聲讓她下意識地攬住母親的肩膀。在她的手攬住母親的一瞬間,她明顯地感覺到來自母親身上的顫抖。與此同時,她的手因爲突然的抖動而落下。她們之間從什麼時候變得如此陌生?在母親不願和她面對面呼吸的時候,或許更早?她們之間早已不再親密了。只是她們從未要親近,所以沒有發覺。而如今的親密,對她們彼此都是一種驚嚇。

母親的驚嚇,來自於她對她突然如此的親密。她的驚嚇,是驚嚇於自己竟然敢於去和她如此親密。

她們都是被親密驚嚇了的兩個人,而兩個人的驚嚇又是如此的不同,如此的南轅北轍。

她們是母親和女兒,她們是這個世界上血脈相承的兩個人,母親給了她生命,她延續着母親的生命,她們本該是這個世界上最親近最不可能存在間隙最親密無間的兩個人。所以,她們承受的驚嚇如此相同。

在承受驚嚇的瞬間,她們同時看清了事實的本質。

血緣上最最親密的兩個人,成了這世上最親近的陌生人。

她已經習慣不告訴母親自己的喜怒哀樂,她在這個社會上遭遇了欺負受到了何種高人一等的禮遇,母親都不知道,她不再把自己當作一個有母親的孩子,她的所有選擇和生活的航向都不再和母親有關。她以爲這是和母親最好的相處模式。她已經過了那個經受母親冷嘲熱諷的年齡。現實的種種,讓她不想不願也不需要再去母親那兒接受“教誨”。

親密的人有親密的相處方式,陌生人有陌生人該有的禮節和規矩。是的,禮節和規矩。母親最早教給她的,就是禮節和規矩,小到大人說話你不能插嘴,大到她成年以後,這些種種的禮節和規矩,讓她們成了最親近的陌生人。

有一次,她在書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的題目是《你正在毀掉你的孩子》,文章大意:“父母從小教育孩子要做聽話懂事,不要在外面惹禍,別的孩子打你,是他不乖,但你不要做不乖的孩子。而這樣的結果,會讓孩子是非不分,孩子的人生觀世界觀會因此而模糊,會在受了欺負該不該還手?是活該被打而成爲一個乖孩子還是面臨還手以後遭遇怎樣的教育中糾結而對社會認識不清,這會嚴重影響到孩子的成長。”這篇文章,她看了兩遍。她想,如果在她小的時候,在母親對她打擊和嘲弄的時候,她能反駁或牴觸的話,她會不會成爲人們眼中不聽話頂嘴的壞孩子?她的母親會不會因此而更加惱怒,從而對她更加變本加厲的嘲諷?她不敢想。她知道時光倒退三十年的自己,沒有這個勇氣。

沒有這個勇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的知道。

她不能傷害年輕的已經沒有丈夫的母親,年輕的沒有丈夫的母親,過多地把人生的重擔強加給了自己的女兒,而作爲母親並不自知。母親把脫口而出的奚落和譏笑當作是催促女兒上進的鞭子,以爲這是對女兒自尊心最強烈的鞭策,從而讓女兒將來出人頭地爲她爭光的願望變成了事實。母親用極端的畸形的方式教育着女兒成長。

所有人眼中的乖乖女,印證着母親教育的成功,也促使着母親朝着畸形和極端的方向越走越遠。直到她和母親之間最強烈的一次爭吵的爆發。那是一個很小的起因。母親在街上撿回了一張爛桌子,而有着輕微潔癖的她無論如何接受不了那骯髒的桌面和破損的桌角。當時,她們的生活已經好轉,她有了正式工作,她和母親兩個人的薪水足夠維持她們住進來的新房的貸款和日常生活。一張破舊的骯髒的桌子就那樣擺在新房子的客廳裏。她們之間爆發了她記事以來最大的一次爭吵,所有惡毒的語言從她嘴裏脫口而出。向來以伶牙俐齒著稱的她第一次向母親開戰,幾十年存積的不滿像洪水般鋪天蓋地。

似乎是那一次,母親意識到她的成長。任何一個家長,在意識到自己的子女真正成人以後,會不自覺地收斂和改變自己教育的風格。那張撿來的破舊的桌子,在涼臺上擱置一月之後不翼而飛了。母親開始用委婉平和的語言對接她的話,母親學會了像敬老院裏的那些老人一樣,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敬老院裏的生活平和而安靜。剛住進敬老院的前三天,她整晚整晚都睡不着。她看到過一個故事:一個妻子剛結婚的時候被丈夫異常響亮的鼾聲吵得睡不着,而後來丈夫出差時,妻子會因爲聽不到丈夫的鼾聲而睡不着。她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陷入這種“自然”的循環,患有輕度神經衰弱的她惱恨於自己不能沉浸於深度的睡眠,一丁點兒的聲響就會把她從夢中驚醒。她曾經動過把處於鬧市的房子賣了去清靜的城郊買個小戶型的念頭,而住進敬老院以後,因爲過於的安靜反倒讓她不習慣而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了。

空閒的時候,她試着和院裏的老人們交談,她喜歡坐在這棵老樹下和他們說話。

天氣依然很冷,毛線織的圍巾一層又一層包裹着她的脖子,吹過一陣風,會讓她全身發抖。看到她發抖的樣子,老人們會笑起來,“囡呀,穿那麼厚喲,還打擺子呢!”她會憨憨地抿笑,笑過後說:“是啊,我們那裏的冬天都穿這麼厚的。”有時候,老人們會問她的父母多大年紀?現在在哪裏住?她都含糊着應對過去了。她無法告訴他們她的父母是怎樣的人,這是憑語言怎樣都無法讓外人知曉的,家裏人終歸是家裏人,外人怎能知曉呢?

她就靜靜地坐在那棵老樹下,仰起頭看着天……

母親的驚嚇,來自於她對她突然如此的親密。她的驚嚇,是驚嚇於自己竟然敢於去和她如此親密。

她們都是被親密驚嚇了的兩個人,而兩個人的驚嚇又是如此的不同,如此的南轅北轍。

她們是母親和女兒,她們是這個世界上血脈相承的兩個人,母親給了她生命,她延續着母親的生命,她們本該是這個世界上最親近最不可能存在間隙最親密無間的兩個人。所以,她們承受的驚嚇如此相同。

在承受驚嚇的瞬間,她們同時看清了事實的本質。

血緣上最最親密的兩個人,成了這世上最親近的陌生人。

她已經習慣不告訴母親自己的喜怒哀樂,她在這個社會上遭遇了欺負受到了何種高人一等的禮遇,母親都不知道,她不再把自己當作一個有母親的孩子,她的所有選擇和生活的航向都不再和母親有關。她以爲這是和母親最好的相處模式。她已經過了那個經受母親冷嘲熱諷的年齡。現實的種種,讓她不想不願也不需要再去母親那兒接受“教誨”。

親密的人有親密的相處方式,陌生人有陌生人該有的禮節和規矩。是的,禮節和規矩。母親最早教給她的,就是禮節和規矩,小到大人說話你不能插嘴,大到她成年以後,這些種種的禮節和規矩,讓她們成了最親近的陌生人。

有一次,她在書上看到一篇文章,文章的題目是《你正在毀掉你的孩子》,文章大意:“父母從小教育孩子要做聽話懂事,不要在外面惹禍,別的孩子打你,是他不乖,但你不要做不乖的孩子。而這樣的結果,會讓孩子是非不分,孩子的人生觀世界觀會因此而模糊,會在受了欺負該不該還手?是活該被打而成爲一個乖孩子還是面臨還手以後遭遇怎樣的教育中糾結而對社會認識不清,這會嚴重影響到孩子的成長。”這篇文章,她看了兩遍。她想,如果在她小的時候,在母親對她打擊和嘲弄的時候,她能反駁或牴觸的話,她會不會成爲人們眼中不聽話頂嘴的壞孩子?她的母親會不會因此而更加惱怒,從而對她更加變本加厲的嘲諷?她不敢想。她知道時光倒退三十年的自己,沒有這個勇氣。

沒有這個勇氣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的知道。

她不能傷害年輕的已經沒有丈夫的母親,年輕的沒有丈夫的母親,過多地把人生的重擔強加給了自己的女兒,而作爲母親並不自知。母親把脫口而出的奚落和譏笑當作是催促女兒上進的鞭子,以爲這是對女兒自尊心最強烈的鞭策,從而讓女兒將來出人頭地爲她爭光的願望變成了事實。母親用極端的畸形的方式教育着女兒成長。

所有人眼中的乖乖女,印證着母親教育的成功,也促使着母親朝着畸形和極端的方向越走越遠。直到她和母親之間最強烈的一次爭吵的爆發。那是一個很小的起因。母親在街上撿回了一張爛桌子,而有着輕微潔癖的她無論如何接受不了那骯髒的桌面和破損的桌角。當時,她們的生活已經好轉,她有了正式工作,她和母親兩個人的薪水足夠維持她們住進來的新房的貸款和日常生活。一張破舊的骯髒的桌子就那樣擺在新房子的客廳裏。她們之間爆發了她記事以來最大的一次爭吵,所有惡毒的語言從她嘴裏脫口而出。向來以伶牙俐齒著稱的她第一次向母親開戰,幾十年存積的不滿像洪水般鋪天蓋地。

似乎是那一次,母親意識到她的成長。任何一個家長,在意識到自己的子女真正成人以後,會不自覺地收斂和改變自己教育的風格。那張撿來的破舊的桌子,在涼臺上擱置一月之後不翼而飛了。母親開始用委婉平和的語言對接她的話,母親學會了像敬老院裏的那些老人一樣,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敬老院裏的生活平和而安靜。剛住進敬老院的前三天,她整晚整晚都睡不着。她看到過一個故事:一個妻子剛結婚的時候被丈夫異常響亮的鼾聲吵得睡不着,而後來丈夫出差時,妻子會因爲聽不到丈夫的鼾聲而睡不着。她不知道她是不是也陷入這種“自然”的循環,患有輕度神經衰弱的她惱恨於自己不能沉浸於深度的睡眠,一丁點兒的聲響就會把她從夢中驚醒。她曾經動過把處於鬧市的房子賣了去清靜的城郊買個小戶型的念頭,而住進敬老院以後,因爲過於的安靜反倒讓她不習慣而輾轉反側無法入眠了。

空閒的時候,她試着和院裏的老人們交談,她喜歡坐在這棵老樹下和他們說話。

天氣依然很冷,毛線織的圍巾一層又一層包裹着她的脖子,吹過一陣風,會讓她全身發抖。看到她發抖的樣子,老人們會笑起來,“囡呀,穿那麼厚喲,還打擺子呢!”她會憨憨地抿笑,笑過後說:“是啊,我們那裏的冬天都穿這麼厚的。”有時候,老人們會問她的父母多大年紀?現在在哪裏住?她都含糊着應對過去了。她無法告訴他們她的父母是怎樣的人,這是憑語言怎樣都無法讓外人知曉的,家裏人終歸是家裏人,外人怎能知曉呢?

她就靜靜地坐在那棵老樹下,仰起頭看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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