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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清供的散文

散文1.22W

買賣人家以求財爲上。不少店鋪,都供着財神爺。有的老闆性格敞亮,或鍍金或彩塑的財神,在進門顯耀處搭起神位,四時香火侍奉;有的老闆,含蓄,忸怩,把關公爺藏在角角兒裏,把李詭祖戳在收銀臺背後的旮旯中。我這人生性警覺,逢事腦神經老往岔道上去繞彎彎兒。逛店,見人家供着財神,內心就升起那麼一點牴觸的意思。俗話說,買的不如賣的精,何況,他還請了神仙做幫手,定然要一錙一銖跟我算計短長的。

杜鵑清供的散文

阿梅的店鋪沒有供神。她的店是賣門窗的,門窗仿照實景陳列,店裏格外的“窗明几淨”。除了安置妥帖的門窗,照例有個簡單的櫃檯,櫃檯上一疊名片,一臺連接着商場大系統的臺式電腦。快過節了,店裏搞促銷,所以進店最顯眼的位置,整整齊齊碼放着駝絨被、電飯煲等禮品,旁邊是“買贈”的大紅招貼畫。我跟阿梅很快就談妥了一個單子,先下了幾百塊錢的定,約好過一兩天付全款。阿梅說,姐,有贈品,家用小菜車或酸奶機,你挑。我對待店家送贈品的態度,約略等於對待他們供奉的財神,內裏是不領情的。不過,既然已經談了單,圈套早晚也要心甘情願鑽進去,不若把小恩小惠領回家,反正不領人家也不再有別的讓利。可能見我猶猶豫豫的,不走,也不去挑贈品,阿梅兩隻眼睛笑笑的看着我:姐,你喜歡花兒嗎?她的手指引着我的目光,一直到靠北牆的一方矮桌。

矮桌,墨色玻璃罩面,一左一右各設一隻象牙白的皮沙發。桌上擺一隻廣口白玻璃大花瓶,瓶裏大大的一束插花。說是插花,卻沒有一朵開了的花,甚至連一個咧開嘴兒的花蓇葖都沒有。這樣的清供,在書房裏,是雅的,在店鋪,則顯得有些清簡。矮桌沙發,是店裏待客談生意的地方。大型家居廣場裏的店,如今都很講究,或清雅,或豪華,總有一個體面的空間留給客戶小坐,茶果、點心甚至還有熱咖啡。像阿梅家的瓶插,這樣既不華貴也不妍美,無所寓意,頂多讓人看起來有些奇奇怪怪的瓶插,幾乎是絕無僅有的。

“這是杜鵑。能開花兒的。”阿梅請我坐在沙發上,她自己卻站着,只把身子矮下去,臉龐幾乎要貼到瓶插細細黑黑的枝條上。她說,杜鵑是請東北朋友用快遞小包寄來的,給父母家裏也插了一瓶,已經開了,滿枝子的花,要多美有多美。可惜店裏沒供暖氣,忒冷,這瓶兒都倆星期了,還沒開的意思。

要多美有多美,到底是多美呢?關於審美心理,有一個現象:審美期待的魔力,有時大於現實審美。對於女人尤甚。阿梅一句“要多美有多美”,竟讓我滿心願意地接受了她小恩小惠的贈品,一束乾枯的、黑黢黢的花枝。因爲這一束枝條,阿梅似乎真的跟我親近了幾分,再喊姐的時候,便少了點職業慣性。她說,她不是老闆,她只是老闆僱的店長。送我的杜鵑,是她特特地求了老闆同意,剛剛訂購的,一共就十束,派送完就完了。

我以單車載一束杜鵑花枝回家的時候,天色已完全黑下來。颳了半日的風終於倦了,霧霾盡散,燈光照徹的天穹,居然有幾粒星子頑皮地眨着眼睛。我從“要多美有多美”的夢裏驚醒,忽覺得有一陣奇香的芳蹤四散。阿梅叮囑我,杜鵑瓶插之前,要先修剪,將入水的部分斜着剪出茬口,這樣吸水量大,花枝很容易就能吸收充足的水分。阿梅還叮囑我,早點兒來交全款,爭取趕上家居廣場的節慶大惠購,能打個折上折。

偏偏我是不喜歡湊熱鬧的。阿梅說的大惠購,在我看來不過是商家另外的圈套兒,吸引消費者來湊人氣、衝業績,好跟供應商去討價還價,返點獲利。我明知自己總會是某個商業圈套裏的一隻羊,卻願意盡力躲在一邊,急惶惶上班下班,慢悠悠養育一瓶杜鵑清供。一天一天睜了眼睛,又閉了眼睛,杜鵑細細黑黑的枝條柔軟起來,原本焦乾的葉片舒展開並且一點點油潤了,黑米粒樣的花蓇葖一夜一夜努着勁兒膨開,終而努出一線胭脂紅的媚。這樣的日子,有一種迷茫的溫馨,在心底舒捲,讓我對生活中的苟且種種暫時性失憶。

在一本地理學雜誌上,讀到過關於東北杜鵑的報道。報道說,這種杜鵑是杜鵑科亞科,又叫滿山紅、達子香、達達香,分佈在黑龍江、吉林和內蒙古東部、遼寧東部山區以及大小興安嶺,多見於落葉松林、樺樹林下或邊緣。有樺樹生長的地方,三米之內必有杜鵑。一喬一灌,相依相隨,成爲植物界的浪漫傳奇。一場森林大火之後,最先修復的植被就是杜鵑。初春時節,高山的冰雪尚未消融,杜鵑便迎寒綻放,漫山遍野一派火紅。而當林木濃密到一定程度,杜鵑羣落會自動消逝。

杜鵑這一繁衍規律,真讓人着迷。空閒時,我常常守在杜鵑瓶插旁邊,一待就是半個時辰。當瓶插枝頭綻開幾朵羞澀的粉臉兒,我決定馬上去找阿梅,把單子的全款如數交上。雖然我想不清楚,或者根本也沒有認真想過,瓶插開花與完成訂單之間算是一種怎樣的關係。並非因與果,並非始與終。或者,我只是好奇,想看看阿梅店裏的瓶插,是否已經開得要“多美有多美”。

去交款,阿梅的店卻已換了店長。新店長比阿梅年輕,舉手投足間透着利落、幹練。我跟她打聽阿梅,她說,從來沒見過這麼一個人,只聽老闆說過,原來的店長在賬目上反應不甚靈敏,業績不算很好,自己不好意思,主動走了。記得阿梅給過我一張名片,翻箱倒櫃地找了一番,名片上印的電話卻是店鋪的。我跟阿梅之間的聯繫,就這麼斷了。除了一瓶杜鵑瓶插,努着勁兒地要滿枝盛放,阿梅似乎一個夢裏偶然出現過的人物,來無影,去無痕。

聽阿梅提過一句,她原先在花店工作,也許她又回到花店了?阿梅說“要多美有多美”的時候,好像帶點關外的口音,說不準她就是一個東北妹子。她爲什麼要特特地求着老闆同意,以一束不起眼的杜鵑枯枝作爲拉攏顧客的贈品呢?她的十束杜鵑花插都贈完了吧?如果都贈完,說明她至少談攏了十個單子,再說,還有駝絨被、電飯煲這樣的甜蜜武器。一週多的時間裏,阿梅能拿下十個二十個訂單,也說不定。若往壞裏想想,她也許只拿到了我這一個單,還是隻交了定金的。

阿梅的店裏,不,是阿梅供職過的店裏,待客的矮几上,杜鵑瓶插已經撤了。墨色玻璃罩面的桌子,正空着。

月色如桂

先人的想象力又單純又豐饒。比如說一棵桂樹,很輕鬆地就栽到了月宮裏,陪伴美麗的玉兔和嫦娥。

秋八月,走在月光地兒裏,癡癡的,我會忘記了什麼叫神話。一個人,伸着手去抓那絲絲縷縷的月光,送到鼻下輕嗅,好像月光該是香的,桂花一般的香。可是,沒有,我聞到的,只是秋夜的薄涼,露水輕悄悄地染上髮梢,染上衣衫,行路人的心魂也倏然薄涼起來。

姥姥在的光景,家裏有個調料盒子。花椒、幹辣椒是天天用的,寡淡的飯食,全指着一點麻、一點辣來提鮮。八角,熬製清醬或滷鹹菜才用。桂皮登場,是煮肉的時候。大鍋煮肉,一年就一回。我家煮肉的時間固定在年二十九的下午。鍋大,肉卻不多的幾方,加上幾根豬骨頭,多半鍋水,竈裏填上硬柴,風箱呱嗒呱嗒拉起來,不大工夫鍋開了,撇去血沫子,加花椒、八角、桂皮、老薑,還有自家做的幹黃醬。等鍋再開起來,“咕嘟咕嘟”“咕嘟咕嘟”不停歇地叫喚着,熱氣從鍋蓋的縫隙裏鑽出去,充滿竈屋,又從竈屋的門簾縫中衝到院子,從院子跑到街上。香氣氤氳,像是一種極熱烈的`言語,向天向地向村莊昭告一戶人家要過新年了。

小的時候,我老覺得年根下的肉之所以香,全是因了那塊稀罕的桂皮。桂皮,桂樹的面板啊。我所在的北方沒有桂樹,我那時還不知道哪裏有桂樹。是月宮裏的桂樹嗎?我當然知道不是。可我依然篤定,桂皮是金貴的。不金貴的樹,有資格到月球去陪着嫦娥姑娘嗎?我甚至還想過,剝下一塊桂皮,桂樹會多麼的疼。我見過剝榆樹皮。一棵榆樹長老了,被連根挖掉,把樹皮剝下來,曬乾,碾成榆皮面兒,攙和在紅薯面中,和麪,擀麪條,那麪條吃起來才爽滑勁道。沒有榆皮面,即使我姥姥那樣廚藝精湛的農婦,也拿一盆沒有一點粘性的紅薯面沒有辦法。剝榆樹皮,榆樹是疼痛的,晶瑩如淚的體液從木頭深處一滴一滴滲出來,掉落到泥土裏。給桂樹剝皮,桂樹也一樣的疼吧。只是,人們爲了一時的需要,就會忘了心疼別的物事,不管是一棵樹,還是一棵草。栽樹種草,本來就是因爲要派上用場嘛。

後來,我在屋子裏養過一棵桂花。我養桂花,是無用之用,或者說附庸風雅吧。你看,從屈原老夫子,到白居易、柳永,哪一個大文豪不愛桂樹,不愛桂花。心血來潮,也養一盆桂花。我養的桂花,大約是四季桂。時不時的,枝枝叉叉凸起的骨節上,就冒出幾粒米白色的花蕾。小小的花朵躲藏在深碧色的葉片之間,閃閃爍爍,似有若無。不仔細觀察,是看不到桂樹開花的。有客來,噏噏鼻子,奇怪屋裏爲什麼如此有香氣。這纔想起,陽臺的桂樹又開了一噴花兒。桂花樹在北方活不習慣,生了白色的樹蝨子,一串一串的,捉不盡,藥不死,簡直一點辦法沒有,只能任憑它們吸乾了樹的精髓,忍看深碧的葉子枯乾下去,一把一把掉落。桂花樹死後,我再也提不起神養第二棵。一棵被蟲害折磨而死的小樹,是不會被派上用場的,不僅是不忍,還有不能。

桂樹和桂花樹,其實並不是同一個樹種。這一點,我是很晚才曉得。但同一個桂字,讓我對它們生出同樣的牽念。何況,它們對人類都是那般無私,那般有用場。桂樹皮,是調料,還是一味藥材,早在2800多年之前史料中就有記載。中國人用它,外國人也用,《楚辭》裏有它,《聖經》裏也有。桂花樹更可愛些,洋洋灑灑一場花開之後,一粒一粒的小花給人收集起來,釀酒,打糕,做桂花醬,煉桂花油。穿衣打扮,賞心樂事,都賦予了一絲絲、一縷縷桂花的香氣。

我曾到訪桂林。據說,桂花樹是這個城市的市樹。街邊的行道樹,是桂花樹,公園綠化,大植桂花樹。金桂、銀桂、丹桂、四季桂。走在大街小巷,多少旅遊的伴手禮拉扯着你的目光,也離不開一個“桂”字。桂花糕、桂花糖、桂花餅、桂花幹,無桂不歡。離開的時候,我幾乎醉倒在桂花編織的重重香氣之中。“桂林,桂林,桂樹成林。”這是一個導遊跟我歸納的桂林根文化。

我最喜歡的桂花樹,在江南的同裏古鎮。粉牆黛瓦,逸出一枝老樹幹。葉子是蓊鬱的,花朵是稠密的。不似我在北方屋檐之下強養的病桂花。溫煦的陽光下,花樹在白色的影壁上印出曼妙的影子。老房子,久無人居,落花一地,兀自生滅。這樣一樹桂花,也許可以不輸於白樂天山寺月中的三秋桂子了。桂花到底不該只是一種有用的植物。不是也有那句話麼,無用之用,方爲大用。既有用,又無用,被人在有用和無用之間自如地轉換角色,正是一棵桂花的宿命。

作爲江南的意象,桂花總是有些溫軟,有些懷舊。但也不乏有血性的桂花樹一樣的文人。比如屈原,比如方誌敏。一個不肯讓自己內心委屈的士大夫,只能以汨羅江水葬掉了自己的肉身。一個胸懷理想的共產黨員,可以超然於生死之外。方誌敏憤於上海租界“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在贛東北創立革命根據地後,立即爲農民修了一個公園,他親手栽下一棵梭柁樹,就是傳說中月宮裏永遠也砍不倒的桂花樹。樑衡在《方誌敏的最後七個月》一文裏說,我們現在讀史,看到的只是各種不同的靈魂,只有人格和精神不死。一棵不死的桂花樹,超越有用和無用的糾結、纏繞,也就超越了被人、被命運、被名利地位擺佈的慼慼然。

也是一個秋夜,爲了躲避一場雨,我留在黃葉之中的一間孤獨的院落裏。雨過天青,視野是城市裏不曾有過的闊朗深透。月亮升起來,居然是一枚鑲滿紅色月暈的滿月。瓷釉般潤澤的月華,跟丹桂的顏色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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