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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觀察舊衣散文

散文2.82W

陽光炫目,大地灼熱。祖母拿一把蒲扇坐在一棟三層紅磚老樓的門口看着她的箱子。偶有小風從窄而長的走廊穿堂而過,捎來筒子樓過道里龐雜的氣味。她搖着蒲扇,看着過往的鄰居,黑府綢短袖衣服上有花露水的香味。

新觀察舊衣散文

很多年以前,梅雨季節過後的大晴天,祖母搬出一個箱子,在武昌武珞路五十六號的老筒子樓門口,翻曬她的家當。箱子外觀褐紅色,透着啞暗的光,隱着同色的梅枝花紋,有些花枝已經磨平,看不清圖案了。箱子四角用黃銅包封。有鎖,也是銅質。

這箱子平時放在祖母的牀頭,上面覆蓋一塊藍布。那時祖母六十出頭,健康,有力氣,大腳板走路咚咚響。我們住在一樓,她一個人就能輕鬆地搬動箱子。靠牆,她放好箱子,又搬出家裏的兩把椅子,拉開一些距離擺好,在椅子的靠背間架一根竹竿。祖母開鎖,咔噠一聲。那個時候我站在祖母旁邊,看着祖母開鎖的樣子,有莫名的興奮,像等着看一個寶藏。

祖母掀開箱蓋,淡淡樟腦丸的氣味散出。祖母一層層往外拿,把這些似乎從沒有用過穿過的織物衣裳搭在竹竿上,並不是像晾曬洗過的溼衣服那樣完全攤開,只是稍微減少摺疊的層數,給這些常年鎖在箱子裏的東西放風透氣。箱子完全敞開,暗黃的內壁和箱底一起接受陽光的烘烤。祖母說,大太陽曬曬,去去溼氣。

南方冗長的梅雨季讓這棟沒有陽臺的老筒子樓的住戶們苦惱,但似乎沒有哪一戶人家像祖母這樣將箱子搬出家門,如展示傢俬一樣,把箱底都亮出來。鄰居們來來往往,都會在箱子前駐足。

我有些慍怒於祖母這樣的做法,如自己的隱私被人窺見般羞愧,好在箱子裏沒有我的衣物,也沒有祖母日常穿用的衣物,我們日常的穿用品沒有資格進入祖母的箱子,只能放在五斗櫥的抽屜裏。

鄰居們站在這式樣、顏色都與當今流行迥然相異的衣物織品前,想和坐在樓道口陰涼地裏看着自己家當的祖母搭訕,他們搓搓被面的質地,說一聲這是湘繡啊,又捏捏一件衣服的邊角,看一眼祖母,說,這都是上好的料子呢,然後等着祖母說些什麼。

祖母正襟危坐,少有的不苟言笑,她只是淡淡地說,舊東西怕潮,要曬曬。那鄰居便無趣地走開,若是兩人同行,定要竊竊私語一番。畢竟,那箱子裏的物件離筒子樓的日常很遙遠,那氣息是一個時代落幕後從帷幕的縫隙間漏出來的,帶着一縷陳年的黴味,無論多大的太陽也無法驅趕的時間的味道。

此後的許多天,鄰居們還在津津樂道,但祖母總是迅速岔開話題,她誇張地喊一聲,喲,我兒子又來信了,然後放開更大的嗓音喊我讀信。那箱子,暗暗地成了筒子樓鄰居們打發無聊日子的猜測和談資。

其實我不是第一次看祖母開啟箱子,我知道箱子裏面不過是一些舊時的物件,一件皮襖,捲曲的羊毛微微泛黃;兩件旗袍,翡翠綠、湖泊藍是旗袍依然呈現的色澤,那是祖母一直鍾愛的顏色。我曾經驚奇於祖母的箱子裏竟然有電影上的人才穿的衣服,繡花盤扣的旗袍不是用來包裹富人家的太太小姐們的麼?或者妖豔的女特務。

祖母和這些衣物似乎不構成所屬關係,她的形象氣質遊離於這隻箱子之外,她不像箱子的主人,倒更像一個看護者,一個僕人。然而祖母竟然真是它們的擁有者。我見過一張祖母穿旗袍的老照片,黑白的,看不出旗袍的顏色,但式樣相同,盤扣的花式一樣,我猜不是翡翠綠就是湖泊藍吧。照片上的祖母三十多歲的樣子,微微笑着,有幾分拘謹。

時間久遠,旗袍已經失去當初的柔軟光華。我那時年少,對舊衣沒有興趣,倒是那幾條華麗的絲綢被面能迅速抓住我的眼睛。我愛不釋手,摸、搓、捻,數數,一共有四條。我把臉貼到一條粉紅的被面上,輕輕磨蹭,細滑如水。見過這樣的被面後,夜裏躺在粗布被子裏,伸出手拍拍洗得泛白的舊藍布被面,問祖母,我們爲什麼不用又好看又滑爽的絲綢被面?

漂亮的東西只能是用來看的嗎?我那時是個初中一年級的學生,早熟,有心思,說話帶小刺。祖母翻了個身,背對着我回答說,好東西是用來做夢的。

我曾一度認爲祖母是一個沒有祕密的人,她總是高聲大氣地說話,讓我在樓道里或是公共廚房讀我父母的來信,一封信要反覆讀,她揮着鍋鏟邊炒菜邊怪我聲音太小,還把那些寫得含蓄的地方解釋給鄰居們聽。筒子樓的人都知道我父母在哪裏工作、工資多少、每月給祖母寄多少錢。祖母說這不算家庭祕密,我理解這是祖母在鄰居中維持自豪的基本元素。

在祖母眼裏很多事情都不是祕密,我父親曾經在一封信裏說他有兩個消息告訴我們,一好一壞,壞的是他第三次戒菸又失敗了,好的是我母親學會用縫紉機了。轉眼隔壁陳婆婆就知道了,祖母說,家常瑣事,誰家沒有呢?但是有一件事令我忍無可忍,斜對門的楊奶奶居然知道我初潮了。她看我的眼神像一隻老貓,眯着眼,彷彿預知一隻老鼠的未來。我每次從她家門口經過都一溜小跑,真的如一隻快速逃跑的小老鼠。

然而祖母竟然是有祕密的,那隻箱子就是她的祕密,鎖着她的祕密,塵封着她的祕密。她不說,我不問。我曾經在夜晚的燈下看見祖母修補那件湖泊藍的旗袍。她的針線筐裏有各種藍色的線,她挑出最接近湖泊藍的那一卷,剪斷一截兒,穿針引線。

祖母的手很大,指關節突出,掌紋粗糙。我知道這雙手與祖母的身世是般配的,童養媳、放牛、稻田裏插秧收割、竹山上挖筍、溪流邊洗衣,這是祖母二十八歲之前的全部人生。艱難日子足以令一雙女人的手擴大它的功能,改變它的外觀。但祖母最苦難的不是這些勞作,而是,她沒有被愛過,我指的是那種男女的情愛。

那時,青春期的我,近乎癡狂地閱讀能找到的一切書籍,那些有關愛的抒寫最能吸引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聶赫留朵夫、瑪絲洛娃、納斯金卡,我癡迷這些人物,不分晝夜。然後,微眯着開始近視的眼睛,探尋家族中長輩的情愛之事。

我深信祖父是不愛祖母的,否則祖母不會在二十八歲的時候帶着獨子離家漂泊,在一個陌生的城市當女工。祖母的大腳和大手以及健壯的身體幫助她實現自食其力、撫養幼子。但祖母卻是自卑的,祖母一生深陷兩件事的自卑中:不識字,大腳。

在那個年代,女人大腳意味着幼時父母沒有爲自己的未來籌劃,換言之就是父母不珍愛她,放棄了她,任她帶着一雙天足嫁不了好人家。這沒什麼好譴責的,每個年代的愛是不一樣的,有時候愛就以畸形的姿態表現。

祖母在燈下修補旗袍像一幅舊畫或是一部舊電影的某個場景。這場景不常有。要天氣合適,不冷也不熱。武漢的夏夜,屋裏坐不住人,我們夜晚都在衚衕口乘涼,有時候乾脆整夜睡在外面的竹牀上。而冬天的燈下,屋裏也不能久坐,我們一般早早上牀,抱個暖水袋捂在被子裏。

這麼說只剩下春秋兩季了,這兩季,卻還要祖母有好心緒,我說的好心緒不是指好心情,是指那種碰巧生出的情愫,碰巧她想起了什麼,碰巧她覺得要懷念什麼。然後,她咔噠一聲開啟了那個箱子的鎖,拿出一件旗袍,找出同色系的線。

其實那旗袍是不需要補的,因爲它只是舊了,並未殘破,並且再也不會有人穿它。祖母不過是把盤扣再緊緊,縫個一兩針,或者是收收下襬的滾邊。針腳是極細的,年久的絲綢經不起針線的捆紮,似乎也經不起一雙粗糙大手的反覆摩挲。但她依然反覆摩挲,享受那絲綢的潤滑抑或是深陷往昔時光的撫摸中。她在燈光下橫看豎看,輕輕嘆息。

祖母無視我的存在,她沉浸其中,她以爲我還是那個她一手帶大的小丫頭,只關心花裙子和每月憑副食品票購來的一點點花生糖果。她不知道,在她貼着楊奶奶的耳根兒說出我成長的隱私時,我已經是一個大姑娘了。

我窺探祖母,像一個女人窺探另一個女人的祕密。在這樣的燈光下,祖母拋卻了平日的粗糲。是的,粗糲,祖母一直是粗糲的,那是她多年來獨自生存的狀態,也是武器。可是,一襲舊旗袍卻具有某種魔力,令她收攏張開的刺,令她溫婉,令她憂傷。我強調一下是憂傷,不是生氣,也不是怨恨。

她像個雕塑那般安靜,這對祖母來說是極少見的,祖母總是像個陀螺,被日子抽打得不停旋轉。用盡了這麼多的詞彙,其實我最想說的是,她像個上過學堂的大戶人家的淑女,像被愛過,像至今依然被愛着。

我突然就憶起了某一年和楊奶奶的孫女燕子吵架的情景。兩個小姑娘像一對鬥雞,我們先是要回了交好時互贈對方的禮物,糖紙或花頭繩什麼的,接着互相揭對方的短,又拿手指頭互戳對方的小身板。這樣竟然還不解氣,那天想必是有深仇大恨了,燕子突然高聲說,你奶奶是地主婆,你是地主婆的孫女,哼,地主婆!我一下子就啞了,臉憋得通紅。燕子得意極了,她蹦蹦跳跳着回家,撲在她奶奶懷裏撒嬌。

那一天我是多麼落寞啊,也感到羞恥。楊奶奶是街道居委會的,她家傳出的消息具有權威性吧。而,我一向認爲苦大仇深的祖母,大手大腳大身板的祖母,六十歲了還在工廠食堂做工的祖母,竟然會是地主婆麼?地主婆,雖然那個年代這個字眼已經不再具備打擊性,但它仍然延伸出對女性惡毒、陰狠、醜陋的意義。

這件事情過去好幾年了,當時年幼無知,居然還恨了祖母好幾天。雖然眼見祖母燈下摩挲舊衣的我,也不過是個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年,但時間就是一個奇特的東西,總在不經意間令事物發生質變。那羞澀的初潮是一個隱祕的信號,是一級階梯,我登上去,終於上了一個高度能更清晰地望向祖母。

我猜測祖母在某一個年華里,遇到過一個人。這人家境殷實,知書達理。這人善待她,珍愛她,不嫌棄她不識字,不嫌棄她粗笨,不嫌棄她的苦難。後來怎樣了?發生了什麼?誰也不知道,只留下這麼個箱子,留下箱子裏的舊物與一個燈下修補舊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