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衣散文

臨別時，他送她一件羽衣。他說，穿起它，你可以化身爲一隻孔雀。只是一旦穿上了它，你將再也變不回原來的樣子。你必須終生做一隻孔雀，遠離都市的塵囂，在寂靜的山林深處終老。

化身孔雀啊。揚起頭來，每一個舉止都優雅。舞影翩躚，在目光中驚豔成神話。那令人神往的美麗啊，只要穿上它，就可以實現了嗎？

接下那件以羽毛密密織就的綵衣，像接下了一個不容更改的命運。她看着他離去的身影消失在轉角，她不知道他在轉角的那一面又走了多遠、走向何方。轉角啊，避不過的轉角，擋住了所有不捨的視線。那是兩個平面的交匯處，在那裏，兩個平面之間有一條線重合。從那條線兩邊各自出發，越走彼此的距離越遠，並且永無再次相遇的機會。

散落一頭如雲的長髮，除去所有衣飾的負累。穿起那件神奇的羽衣之前，最後在這清泠的潭水中沐浴一次。手指順曲線遊走，輕輕觸碰每一處柔軟，起伏跌宕。月華如練，爲肌膚罩上一層聖潔，夜啊，看看她，記住她，下一刻，她將已不再是她。

披一身晶亮的水珠上岸，迎着皎潔的月款款舞動。當作是一場送別，在水邊再縱情舞蹈一次。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月影橫斜，蟲鳴漸息。微風如醉，將髮絲縷縷輕飄。垂柳啊，看看她，記住她，下一刻，她將已不再是她。

她選在舞終的那一刻，將羽衣罩上光潔的身軀。

變不回去又能怎樣呢？她暗暗地對自己說。只是一個人類的軀殼罷了，不奪目，也不特立獨行，留不住夢想，也留不住一顆心。他終是選擇了離開，融入沒有表情的人羣。是的，人羣沒有表情，只有青灰色的背景，冰冷得像冬天的水面。那以後，他也是那個人羣裏沒有表情的一員了。他不知道，她想要的'，原本只是長夜裏兩顆心靠在一起相互取暖的平淡。他給不了她這樣的平淡，卻給了她一身瑰麗的羽毛。那柔軟的、五光十色的羽毛啊，遮不住她心上漠漠的輕寒，掩不去她臉上淺淺的厭倦。

長嘯中，水邊的女孩化作了一隻孔雀。拖曳着長長的尾羽，她緩緩走向密林最深處。不眠的夜啊，在繁茂的枝葉間挪移，在夜鶯的鳴唱中悽婉，在晶瑩的露水裏漸漸漂白成曙色的天光。睡醒了的百鳥落滿枝頭，前來朝拜這無與倫比的王者。看啊，頭頂的翎是她的后冠，尾羽上有上百隻閃動着靈光的眼睛。每一根羽毛都絢麗得賽過雨後的虹彩，每一個動作都輕盈得勝過吹面的曉風。她在鳥兒歡快的歌喉中翩翩起舞，愉悅的笑聲隨舞姿四下揮灑，像流過山澗的清泉，潤了晨光，濡了山林，醉了生靈。誰說和諧不是宇宙間最美的音樂？忘卻了前塵往事，流光恍如千秋一夢，晴川歷歷，芳草萋萋，就在這遠離人世的山林裏快樂終老了罷！

一張網突然當頭罩下。偷獵，這該遭天譴的惡行將她甜美的世界瞬間毀滅！她親眼看着無數死傷的鳥兒們被裝入袋子、箱籠，成車成車地運到山外去。因爲那一身無比華麗的錦羽，她成了盜獵者的王牌，幾經轉手，最後被安置到一位大亨的園林裏。

誰也不知道，她曾是一個女人，那一身華麗的羽毛下有一個樸素的、寂寞的靈魂。那長長的尾羽像千滴眼淚，隨她的走動和轉身掃過地面，滌盪塵埃。她的美爲世人驚歎，她的舞蹈更令觀者癡迷。只是，在大亨的園林裏，山是假山，水是死水，花草樹木生長得屏氣斂聲，中規中矩。夜晚照明的不是月光，是霓虹的幻彩。那就是她極力想要逃離的人世啊！無比繁華，又無比虛假。

她最後的命運，不需多言了吧？那難以排遣的寂寞，最終會將一切美麗的、高貴的、卓然不羣的存在湮沒，湮沒在塵埃裏，湮沒在被世人遺忘的黑暗角落，湮沒在滄海桑田的鉅變之下，及至無影無蹤。

再美麗的外表都敵不過年華的蹉跎，逃不過零落成塵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