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樹散文

這是我利用假期給這些山裏孩子補課的第二週。中午給他們吃完飯，把鍋碗洗了，看電壓比較穩定，就叫他們來看電視，算是滿足他們幾天前就提出的一個小心願。

由於每個孩子意見不同，最終決定權還是落在我手裏，理所當然地，我選擇了微電影《希望樹》。這部微電影我雖然看過無數次，卻每一次都被感動的落淚。我想讓這些孩子看看在世界的另一端有一些比他們更艱苦卻心懷希望的孩子。

當電影畫面出現一羣穿着髒兮兮的小孩時，我們的一個小孩很興奮的和我說：“老師，他們那裏的小孩和我們一樣！”

“別吵！他們沒有鞋子穿，我們有!"

那個孩子吐吐舌頭，之後，便是沉默。我注意到十幾個孩子神情嚴肅地注視着電視，表現出在課堂上都沒有的認真勁。直到電影結束，幾個孩子一直不停地擦着眼淚，不說話。我轉過身去戲謔一個男生打破這種沉默：“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哭？”卻被他的一句“老師你那麼大了，你還哭。”頂的啞口無言，只能心裏很無恥的想：我也是個孩子嘛！

我決定寫點什麼，關於我的這羣孩子，關於我。

是的，到這所鄉村小學後，我沒有寫過任何和這所學校有關的東西，也不完全是因爲我平時工作忙，主要是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語言表達我對這裏感情。我只能說我每天都被這羣淳樸的山裏孩子感動着，被自己感動着。許多網友給我說希望我能寫寫西藏，寫寫這邊的孩子，我都找各種藉口推辭，我怕我笨拙的筆寫不出這真摯的情，反而褻瀆了西藏這獨有的美和愛。

我不需要作秀給誰看，我的文字必須真實。

（一）

從林芝地區到這個鄉鎮需要八九個小時車程，我提着重重的行李到達這裏時已經是晚上八點多，但是學校還在半坡上。司機是個好心的當地人，得知我是新來的老師，硬是要把我送到學校，說是我這個城裏人提着東西，根本爬不上到學校的坡。出於害怕，我沒有推辭，不知道爲什麼，現在覺得很短的路，那天我覺得異常漫長。

沒有什麼接待儀式，甚至連形式都沒有。副校長提着一盞昏暗的小燈把我領到一間破舊小房子裏說：“你暫時住這裏吧，條件差，沒辦法。”我隨口說着“挺好的”的客套話，打量我的“新家”。一間廢棄的教室，桌椅都搬出去了，只有牆上貼着的課程表，教師職責在時間的沖刷下鏽的斑駁。沒有電，我用手機照着黑黑的牆壁和零零落落的蜘蛛網，鼻子酸酸的。

晚上借宿在一個藏族女老師家裏，她拿出了自己新買的毛毯給我蓋，一路的奔波勞累加上這條毛毯給我的感動，我竟然很快就睡熟了。

這是我到這所鄉村小學的第一夜。世事變化，很多事情忘卻，但那一條毛毯的溫情我卻記憶如昨。

（二）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去打掃我的新家。孩子們對我這個從城裏來的老師充滿了好奇，把我的門口圍個水泄不通，轉着黑嚕嚕的大眼睛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問着我各種問題。有些懂事的女孩子非要幫我打水掃地,都被我拒絕了，那是一種不忍心，我不忍心這麼小的孩子爲我做什麼，我也沒有這個習慣。我把帶來的糖分給這些小孩，當他們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時，我打了一盆溫水給他們，把香皂遞給他們，說把手洗乾淨了再吃。孩子們一擁而上，在水盆邊打鬧着，很享受地聞着自己的手說：好香啊！我笑了，我知道這只是我和這些孩子們一個愉快的開始。

屋子收拾出來後，我把自己的個人寫真掛在了牆上，有一羣孩子進來圍觀。“哇！好漂亮！”“老師，你是明星嗎？”“老師，這是在哪裏拍的啊？”“老師，拉薩是這個樣子的嗎？”、、、、、

感動，單純的感動，我的虛榮心在這羣山裏孩子的口中得到極大滿足。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誇我漂亮，而且是出自這麼多天真的孩童之口。我知道自己相貌平平，甚至有些醜，在大學時還被同寢室的一個女生作爲勵志對象，動不動就是：楊長得那麼醜都有男人追，我們這些女生怕什麼！

作爲一個未婚女性，有人誇她漂亮，對我來說這是至高無上的驕傲。

我把我在拉薩拍的照片分享給他們，告訴他們他們哪裏是布達拉宮，哪裏是大昭寺，哪裏是拉薩最繁華的的大街，我說，只要你們好好學習，走出大山，你們會看到世界上比這更漂亮的風景。

孩子們傻傻地笑着，我知道他們有比吃漢堡穿新衣更大的夢想了。

（三）

學校給我安排的工作是教二年級和六年級語文。

普巴次仁是六年級的學生。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覺得他很靦腆，但是回答問題卻很積極。後來才知道他是六年級成績最好的學生，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家庭條件不好，只有媽媽一個人幹活養活一家人。介於對他的同情，我經常在班級裏表揚他，並且變相在物質上幫助他。

六一前，我們要準備節目，幾乎每個家長都爲孩子買了新衣服，只有他還穿着一位男老師穿剩的舊衣服。看得出來他的自卑，我說誰要是單元考試考到第一名我就獎勵誰禮物，其實早就從自己的工資裏拿出四百元爲他買好了衣服鞋子，如願以償，他拿到了第一名，名正言順地從我手裏接過禮物。我讓全班同學給他鼓掌，我想他的自信是不是可以找回一點。

六一的時候他並沒有穿我給他買的新衣服，我想他還是過不了那道坎，還是擺脫不了一些世事束縛，這個孩子承受了太多同齡人無法承受的生命之痛，他需要時間，更需要愛。

後來，他寫日記，關於感恩的，他說他雖然有很多不幸，但是他身邊有很多幫助他的人，他感謝那些幫助他的人。只有隻言片語，但是我看到了日誌本上的斑斑淚痕，那些被淚水浸溼的字眼，開成朵朵絢爛的花。

我還想說在文字的最後他提到了我，他說，我們語文老師剛來的時候很年輕，短短一年就有了皺紋，有了白頭髮，她把自己奉獻給了我們這些山區孩子，我希望同學們都聽老師的話，不要讓她生氣什麼的。語句不是很通順，但我很清楚他想要表達的意思，我想這個孩子長大了，從他知道感恩的那一刻起。

我在他的日記本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哭臉，然後留言：老師有那麼老嗎？老師臉上沒有皺紋啊！

第二天上課，我故意問六年級的學生我臉上真的有皺紋麼，他衝我笑的很燦爛。

再後來，畢業考試，他穿上了我給他買的新衣服，帶着我的希望，消失在山的另一頭，消失在我的視線中。多年以後，這個孩子他是不是還會記得我，記起曾經寫過的日誌？

（四）

記不得是哪個週末放假，傍晚了家長還沒有來，幾個孩子在我門口不安地等待着家長來接。我做了一大鍋西紅柿雞蛋麪，端給他們。孩子們大概餓壞了，圍着鍋轉來轉去，卻沒有一個人上去搶，等我把面分給每個人，他們便狼吞虎嚥吃起來，邊吃邊說：好好吃啊！太好吃了！一個平時很淘氣的孩子竟然說他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麪條。旁邊的一位男老師開我玩笑說楊老師培養的學生怎麼都是馬屁精，孩子們嘻嘻地笑着，那位男老師卻嘆口氣哀傷地走了。

我知道他爲什麼哀傷，因爲那句“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面”出自一個山裏淘氣孩子的口中，畢竟還是沉重。

其實，這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鍋麪，清湯寡水，而且還是我這個不會做飯的人隨便做的。

山裏的孩子容易滿足，只是一碗西紅柿雞蛋麪。

正巧我媽打電話過來，接通，一個六年級孩子進來要熱水，我看他大了就打着電話和他說你自己倒，老人家聽到後衝我發火：“你給倒一下會死啊！那麼小的孩子燙到了怎麼辦！哪有你這樣當老師的，人家都說老師就是父母、、、、、”我被她訓的一愣一愣的，等她啪一下掛了電話纔回過神來。

這個孩子呆呆地看着我，不知所措。我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杯子”。

一個刷牙筒，倒進水後漏了一地。

我把自己的杯子給了他“小心點，別燙到手！”

“謝謝老師！”

我又撥通了家裏的電話：“媽，借我點錢，給孩子買杯子，我工資沒發。”

“要多少？”

“五百就夠了。”

“明讓你爸給你打一千過去，別不夠了。”

每每想起，我會覺得我那目不識丁的父母親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父母親。

（五）

快放假的時候，我和班裏的孩子說我假期不準備回去，誰要是來補課就來，免費的。孩子們歡呼雀躍，爭先恐後報名。時間定在放假後的第三天，家長帶着孩子陸陸續續地來了，安排好座位後，發現預先報名的孩子中有幾位還沒有來，我讓其他孩子先讀書，順便等待沒來的幾位同學。

“老師，他們家很遠，開拖拉機要很久，是不是不來了？”

“就是，他們肯定去山上採蘑菇去了！”

“老師，現在一斤松茸可以賣80塊錢。”

總是有幾個多嘴的學生髮出不和諧的聲音，我白了他們一眼，厲聲喝道：“看書！”周圍頓時安靜下來，我卻顯得很是焦躁。

一個家長帶着全班最淘氣的孩子來了，孩子低着頭，手裏提着兩個黑乎乎的餅，不時用眼睛瞟我一下。家長則從背上卸下來一個髒兮兮的包“甘啦，謝謝！謝謝！謝謝！”很明顯，這個家長不會說漢話。孩子翻譯，爸爸說這是送給老師的。

“哦，不要，不要，老師這裏什麼都有，你來上課就行了，東西讓爸爸帶回去。”

聽完孩子的翻譯，這位爸爸顯得非常着急，聽不懂他在和孩子說什麼，但我看明白了他是讓我把這些東西收下。我一再強調我不要，最後這位家長從包裏掏出幾張皺巴巴的零錢：“甘啦！生活費，生活費！謝謝，謝謝！”我終於明白，這位家長是想着孩子在我這裏免費補課他很過意不去，至少不能再白吃白喝我的。最後，我推辭了他的生活費，接過了他手裏的包“這個給孩子留着吃，錢你收回去！”家長木訥地點點頭，連聲說着“謝謝，謝謝”緩緩地走了。我不知道他說了多少個謝謝，目送他一瘸一拐的背影，我悄悄地擦了擦眼角的淚。

事後，我開啟了這個包，裏面有幾斤大米，白麪，還有一小罐酥油，一包鹽，一小袋糌粑。酥油和糌粑我給幾個孩子分着吃了，大米和麪粉在週末放假的時候我又讓學生帶了回去。過了幾天，這個家長又來了，和上次不同的是他頭上戴着個工地上的'安全帽，顯然是剛從工地上回來，路過看孩子。我正在上課，他在外面等到我下課，交給我一小包核桃：“甘啦，謝謝！”我接過了他的核桃說“謝謝”他滿是溝壑的黝黑臉上綻開了笑容，兩隻手不停在身前來回搓着，不知道該放在哪裏。

我把孩子叫到他跟前，離開。

過了一會兒，這個孩子手裏抓着五六顆核桃跑樂呵呵的跑過來了：“老師，給你吃核桃，爸爸給我的！”

我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

“老師有，你吃！”

（六）

大概是因爲這些孩子天天和我混在一起，對我已經沒有了畏懼感，每次我在做飯的時候我就會讓他們先寫作業，順便等吃飯。幾個淘氣的孩子一寫完作業就開始朝着我喊：“teacher! hungry! hungrg!”然後其他孩子跟着一起喊。我假裝生氣吼他們兩句，等他們說“sorry"後招呼他們幫我洗菜剝蒜。真的，其實我很高興，在這個山溝溝裏，孩子能說幾句不成章的英語不容易。

鄰居老師送過來幾個饅頭，放的鹼多了，吃起來有點苦。我把飯菜盛好後把饅頭也端了出去，孩子們狼吞虎嚥吃起來，看到碗裏的肉兩眼直放光，所有人圍着一大鍋菜和一大鍋米飯，幾個看起來黃黃的饅頭孤獨地躺在盤子裏。我看了看轉身回屋，沒說什麼。

“老師，他們用饅頭打架！”一個孩子進來報告說。

"噌”我的怒火就竄上來了，我像個瘋子一樣衝出去質問是誰在扔饅頭，然後抓住扔饅頭玩的孩子上去就是兩巴掌。孩子“哇”地哭了，別的孩子也嚇呆了，大概他們從來沒有看到我發這麼大的火，看到我這麼真實地去揍一個學生，他們明顯對這樣的一個我感覺到太陌生。

“撿起來！吃了！”我聲嘶力竭地喊着那個哭的很委屈的孩子。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動。

“撿起來！吃了！”我想我當時的臉是扭曲的，恐怖的。

終於，旁邊的一個女生撿起了她腳下的饅頭屑，其他的學生也跟着撿起來扔在自己腳下的饅頭屑.

最後，那個扔饅頭玩的孩子哭着和我說“老師，對不起."我沒有原諒他，我罰所有人不許吃晚飯，氣呼呼的和他們說讓他們長長記性。

晚飯的時候，沒有一個孩子再喊餓，也沒有一個孩子隨便離開自己的座位，直到我讓他們回去洗漱睡覺。

我想我終究是個不稱職的老師。那個孩子很快就忘記了自己被我摔了兩巴掌，依舊每天和我嬉皮笑臉，而我卻永遠記住了這兩巴掌，這是我作爲一個老師最無能的表現。

是的，太多的記憶，太多的感情，我不知道這樣的生活我能堅持多久，十年之後這些和我同吃同住的孩子會變成怎樣的一番境地，我想說我現在的生活充實而快樂，幸福且知足。我說過，我不需要作秀給誰看，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以我覺得最舒服的姿態活着。

門前的核桃樹枝繁葉茂，果實累累，等開學的時候，就可以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