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有詩才護琴心散文

俗話說，“莊稼漢多收了五斗糧，便思易妻。”思量再三，以爲莊稼漢不過一身草色，全無墨香，飽暖之餘偶有異想，似可哂之宥之。只是未曾想，滿腹珠璣的士子司馬相如，一朝金鑾殿下博得功名，居然也有了“京中納妾，另立家室”的貳心。

公元前140年冬，漢景帝駕崩，武帝劉徹繼位。武帝不僅識彎弓大雕，且還善舞文弄墨。一日，“上讀《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侍從馬上告知此賦乃當代司馬相如所寫。漢武帝聞言大喜，立即下詔宣司馬相如進京。

早已落魄賦閒的司馬相如接詔後興奮異常，夫人卓文君更是喜極而泣。次日一早，打點行裝，文君執手相送，難捨難分，一路上千叮嚀萬囑咐，一直走到昇仙橋下，方纔互道珍重，灑淚而別。

相如千里跋涉，不日進得未央宮裏報到。漢武帝真是既聰明又精明，一見面便不動聲色地問：“聽說《子虛賦》是你作的，果真如此嗎？”相如不慌不忙地作了肯定回答，並隨即表示願爲天子作遊獵賦。武帝甚喜，命人供其筆墨。三個月後，賦成奉上。天子御覽，龍心大悅，當即任命司馬相如爲郎官。

轉瞬間，相如鷂子翻身，青雲得志，躋身上流社會，成天在京城達官顯貴間行走，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漸漸把文君淡忘在了一邊。文君身在成都，心繫京城，不時聽到一些有關相如的風言風語，便忍不住給相如寫信打預防針。不想相如絲毫聽不進去，連信也懶得回了。即便回信也只是三言兩語。文君敏感，益發焦慮，仍一封接一封地寫信，動之以情責備，曉之以理勸誡，字裏行間充滿着關懷與期待。相如對此非但不領情，還窩了一肚子火，揮筆寫了一首不耐其煩的打油詩：

一二三四五六七，臨邛縣城記不得。

七八九十百千萬，吾心對爾早已變。

文君眼巴巴地期盼京城來信，可接到這封打油詩的信一看，氣得差點暈過去。想想兩口子風風雨雨走過這麼多年，恩恩愛愛多不容易，也許是他一時糊塗，而自己與他琴心兩娛的愛始終沒有改變。於是，照着詩中數字，文君也寫了一首數字詩：

一別之後，二地懸念，只說三四月，誰知五六年，七絃琴不彈，八行書失傳，九連環從中折斷，十里長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懷念，萬般無奈把郎怨。

寫完，尤覺胸臆未盡，復又把數字倒過來寫，盡情傾訴心底的憂悒與悽苦：

萬語千言說不盡，百無聊賴十倚欄，九月登高望孤雁，八月中秋月不圓，七月半焚香秉燭問蒼天，六月炎人人搖扇我心寒，五月榴花紅似火，偏遇陣雨澆心田，四月枇杷色未黃，我欲攬鏡情意亂，三月桃花隨流水，二月風箏斷了線。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變女來我作男。

相如接到文君這封信，尚未看完就惱怒地付之一炬，心下打算聽從朋友的話，和一位茂陵女子結婚，另立家室。

正如古言所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相如要在京城納妾的消息不脛而走，遠在成都的文君得知後，一連三天，不吃不喝，獨自一人悶在琴堂撫琴，陷入極度的痛苦思慮之中。想當年，是你名聞天下的《子虛賦》打動了我的心，是你操琴《鳳求凰》征服了我的心，是你私託僕人悄送過來的求婚詩俘獲了我的心，我爲與你牽手百年、恩愛一生，不惜叛親離家，深夜私奔，一路輾轉，飲風啜雨，不意如今否極泰來，反而一棄初衷，做出拋妻納妾的卑鄙事來，叫人如何苟活人世、面對親人。想到這裏，文君顫抖地寫下一首《白頭吟》：

皚如山上雪，皎如雲間月。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訣絕。

今日斗酒會，明旦溝水頭。

蹀躞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悽悽復悽悽，嫁娶不須啼。

願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

竹竿何嫋嫋，魚尾和簁簁。

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爲！

送走了這封信，文君憂傷地伏在案上哭了許久，不由得產生了絕望的念頭，遂揮筆又寫下了《訣別詩》：

羣華競芳，五色綾素，琴尚在御，而新聲代故，錦水有鴛，漢宮有木，彼木而親，嗟世之人兮，瞀於淫而不悟。朱弦齧，明鏡缺，朝露唏，芳弦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毋念妾！錦水湯湯，與君永訣。

詩寫好後，忍不住又將二人昔日愛情舞臺上的春秋帳一扯兩半，差人連帳帶信一同送往長安。

此時的'相如紅遍半個京城，天天琴棋，夜夜笙歌，酒賦酬唱，樂不思蜀。這天宴飲後回到居所，接到文君的一封信和一個包裹，不看便罷，一看頓時酒醒一半，再細看《白頭吟》和《訣別詩》，驚出一身冷汗。剎那間，恍若浴火重生，徹底醒悟過來。心想，文君美貌聰穎，蘭心蕙質，詩文琴棋一應俱精，而我司馬相如有什麼了不起，只不過會一點歪賦，還全仰賴人家擡舉；我原只是個破落戶，家徒四壁，而出身富豪的文君不僅不嫌棄，還不辭拋頭露面，當街臨壚賣酒；我有口吃毛病，文君不僅不笑話我，還教我如何矯正口舌發音；我有消渴症，文君自學醫道，爲我侍疾調理；我曾耽於安樂，一度荒廢詩書，是文君拂塵几案，煮茗添香，要我志存高遠，勤於案牘……相如不敢再想下去了，越想越覺得自己荒唐，越想越覺得自己有愧，恨不得立馬當着文君的面狠狠抽打自己的耳光。他帶着無比懺悔的心情寫道：

五味雖甘，寧先稻黍。五色有燦，而不掩韋布。惟此綠衣，將執子之釜。錦水有鴛，漢宮有木。誦子嘉吟，而回餘故步。當不令負丹青，鹹白頭也。

文君是何等靈性的人，她接到此信展讀，深知信中話語就是相如彈奏的綠衣琴音，就是重拾回來的兩相會意的琴心。自此，一場風波戛然止息，兩人復又和好如初，恩愛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