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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村莊的一些記憶散文

散文3.38W

那時節,村莊裏幾乎沒有汽車來過。大路上是大軲轆的木板車,幾匹馬拉着的,咕嚕嚕咯吱吱地碾過我們羨慕的小眼神。車上用的是牛皮搓成的粗繩子,我們都叫它皮車。那些皮車們很忙,也很牛,根本不把小孩當回事,無論我們是多麼的眼饞,多麼的渴望能在皮車上坐一回。

穿越村莊的一些記憶散文

皮車們在乎的是大垛子大垛子的莊稼,從田裏往打麥場上運,大口袋大口袋的糧食往山外運。誰也不知道山外面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只有皮車才知道。

偶爾在冬月閒天裏,大皮車們掛上紅布條吱吱扭扭地出發了,那是要去娶親了。穿大紅棉襖的新媳婦騎在馬上,孃家挑幾個很有臉面的親戚做上皮車送親。送親的客人是極尊貴的,一個個矜持地坐在炕上,喝茶吃宴席,拿手絹兒擦着嘴角,席畢再拿手絹兒包幾個肉丸子帶走。因爲送親的人少很稀罕,我們村就稱稀客。

我那時最遠大的理想就是當一回稀客,做上皮車享受一下被人擡舉的貴重。在家裏總被使喚來使喚去的,還見天被尕姑姑呼來喝去罵着真是窩囊透了。盼歸盼,可惜一回稀客都沒當上。即便到現在,也是半回稀客都沒得當過,大約這輩子沒有送親的緣吧。

我的兩個姑姑算起來是比我要大幾歲的,可總也不出嫁。尤其是尕姑姑,我恨不能一下把她給出嫁掉,可惜她總在家耗着,沒法當個稀客麼。還有個表姐也是比我大好多的,可她也硬是熬着不結婚,老姑娘吧唧的,還笑話我遠大的理想。什麼話麼,我是想當個稀客哩,又不是攔路打劫個青豆角子燒山藥蛋子的。令人傷心的是她們出嫁的時候我漂泊在外,居然又沒當成稀客,真是難過蔫了。

偶爾有親戚家嫁女兒或娶媳婦,我奶奶就攜着尕姑姑穿上新衣裳美滋滋地赴宴去了,哪有我的名額啊。嗚呼,真是傷心,我那討厭的尕姑姑,我那張牙舞爪的尕姑姑,曾經多少好事被她搶佔了啊。對於夾縫中求生存的我來說,那個小小的心願是藏了多麼大的奢望啊。

每逢我憤憤不平地時候,我的玩伴丫丫就討好我,表示一定要早早出嫁,讓我當一回稀客。她要騎大紅馬,讓我做皮車,還答應把她存着的一塊手絹借給我。主要是我的那塊太破了,總拿來揩鼻涕。但是丫丫拿不定主意要嫁給誰。我倆就挑來挑去,最後她打定主意要嫁給那個“耍把戲”的小夥子。那是我們村唯一來過的“雜技藝術團”,丫丫眼光還是挺長遠,追星也追得地道。只是我們從沒想過等丫丫長大後到哪兒去尋覓那個“耍把戲的”,或者是等她長大後他還會不會變老。總之,丫丫決定要嫁給“耍把戲的”時,一臉的羞澀,一份不可言說的喜悅被她小心翼翼地收藏起。

我的鄰居尚增娃知道丫丫將來要嫁給“耍把戲的”時,顯然很氣憤。每次過家家都是他又當“紅馬”又拉“皮車”的,把我和丫丫背來背去,容易麼。可是冷不丁丫丫長大後並不嫁給他,這讓他很沒面子。他是見過世面的人,不能忍受這種委屈。

尚增娃見過的世面就是出過山,見過一輛汽車。他跟着那輛卡車屁股跑了好久,爲的是追着聞汽油味道去了。而且,還吃過西瓜。但根據我的小小經驗,他吃不吃西瓜很難說。因爲某次我爹從外地回家,帶給我一枚熟包穀。小夥伴們每人從我手裏分一葉包穀皮,只有尚增娃耐心等我啃完包穀棒,把包穀芯要去嚼了。這麼家的一個人,我有些小小毒惡的推測他只不過是在山外溜了一回西瓜皮而已。

但他總是堅持,他是見過世面的人。他覺得丫丫不嫁給他的主要原因,是因爲我那念念不忘當稀客的癮。所以,他尋個藉口和我吵架,拒絕給我當“皮車”揹我。也許還沒有和好的時候,很榮幸我媽來接我,讓我居然在山外風光了一年多。

其實我是被媽東家西家捎帶着流浪了一年多時光的。但對於我來說流浪絕對不是個啥事,就算十年也不成問題。大約我生來就攜帶了那份抵禦生活變故的特殊細胞,知道自己是個多餘的人,所以很能隨遇而安。據說我在那個叫橫樑的山村裏穿着破爛的大紅花布衫,生活的很舒心,不想爹,不想媽,不想家。

後來爹找到我揹我回家的時候,我一路給他炫耀我是坐汽車來到橫樑的,還在十八里堡見過火車。即便長大以後,爹還能模仿我當時的興奮:那個火車唦,它爬呀爬,上坡爬不動就嘟嘟嘟呱喊啊,下坡就匡嘡匡嘡拖着尾巴跑了……

回到村裏,我簡直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榮耀的不行。更重要的是我是穿涼鞋回來的,村裏都叫“漏風鞋”。我說“漏風鞋”是爹在山外給我買的,小夥伴們的目光就順着大路往山外飄。山外是個什麼樣的世界,當然我出去過。坐汽車是個什麼樣的感覺,也只有我知道。當然,我最知道坐車的滋味了,那個難受啊,暈車暈得厲害,吐了半天,吐得腸子都疼。

那個物質特別匱乏的年代,被一羣拖鼻涕的小孩遠遠的扔到了時光的後面。到了1980年的時候,我們都踏進了小學。那時候,汽車是我們遙遠的夢想,山外是我們嚮往的美好世界。老師帶我們齊聲朗讀:你長大了幹什麼?我長大了開拖拉機。你長大了幹着什麼?我長大了修公路……

這麼多年過去了,一條平坦的大道穿越了老家的村莊。再多再好的汽車,也粘不住孩童們的目光。鄉村裏隨處可見的是摩托車,幾乎家家都有農用車。一面是鄉村田園的和諧美景,一面是現代化生活的展現。老家的人們總是匆匆忙忙地踩着季節變換的腳步忙碌。山裏春種秋收,山外打工做生意,候鳥一樣的飛來飛去,成爲生活的一種程序。

尚增娃放了幾年羊,後來貸款買了輛汽車跑運輸。他不放棄土地,也不拒絕運輸生意,屬於白手起家富起來的`那撥人。對於各種車輛的奔波,鄉村早已不當回事。鄉村已是真正見過世面的鄉村。

丫丫一家去了新疆,我童年好多玩伴也都離開了村莊,和我一樣,漂泊在山外的世界。艱辛是肯定的,收穫也是肯定的。其實我們都在艱難的收穫童年時種在山外的夢而已。

有次回老家,正巧坐在了一個堂姐夫的小面的車上。聊起來,我說:那時節,進山出山全憑走路,一走老半天。皮車是生產隊的,不敢奢望。好像毛驢也很少呢……

堂姐夫也很感慨:咱們那撥人,小時候恓惶的。中學在山外,又遠又窮,跑不下這個路。現在的孩子們,一個不落的都在學校裏呢,學費又不收,多好。然後又說:現在種田都不交公糧,國家還給補貼,幾輩子人都不敢想的事啊。就我這車,也給燃油補貼,真好啊。這麼好的政策,只要肯吃苦,哪有過不好日子的道理……

路邊的村莊一個一個從車窗裏移過,綠樹紅瓦,清風溪水,田園生活的清雅撲面而來。偶爾有一頭牛橫在路中央,慢吞吞地騰開路,甩甩尾巴走了。也許等我們老了的時候,會回到這種恬淡的生活狀態,依舊會回到自己童年的村莊。

那條河叫萱麻河

萱麻是一種植物,生命力旺盛的很,但是不能碰的。指尖偶爾不小心蹭它一下,手上立刻紅腫起來,又疼又癢癢,過個一兩天才可消下去。

論理它是含着些毒性的,可是我奶奶用開水燙熟了餵豬,豬們吃得可歡呢,從沒種過毒的。依稀記得偷偷嘗過一口,扎嘴戳嗓子的很難吃,不如別的野菜綿軟可口。

大約萱麻這東西個性太強,象徵一種氣勢吧,所以那條河就叫做萱麻河,我們的村莊也跟着就叫成了萱麻河。就算現在,常常有人問我:你老家是哪兒的?不用思索,順口就回答:萱麻河的唄!這五個字唸叨了好多年,說不上自豪,但親切感還是很濃的。

一條溝裏的七八個村莊,籠統的都稱萱麻河,都吃這條河裏的水。過去吃,現在吃,未來估計也得吃。現在離河遠的人家都修了水窖,是國家扶持的“雨水集流工程”,天上下雨時接雨水,不下雨時,用農用車從河裏拉水,灌在水窖裏存着吃,水質倒也清澈甘甜,一點也沒啥改變。河裏的水是奔跑的水,窖裏的水是躺着的水。想來運動着的水多些筋骨,休息的水綿軟一些,區別僅此而已。

離河近的人家就不必存水了,反正河裏的水大。不像別的地方,水淌着淌着就乾枯了,前幾年還行,如今幾乎沒水了。我們村的人有個毛病,從很早起河岸兩旁都栽滿樹,大樹伐了小樹補上,一個蘿蔔一個坑,決不讓地閒着。所以生態保護的好,水流幾乎沒怎麼改變。天旱的時節河就痩些,來幾場雨,又恢復了原來的肥樣。

挑水必然在清晨。前面是晃盪着水桶的人,後面是晃盪着尾巴的牛羊。吱呀吱呀的扁擔,牛哞哞的呼喚,和美的都快溢出詩情畫意了。

每次回老家,清晨不願起牀,喜歡趴在窗前看這種親切的鄉村田園景緻。可惜嬸總是不好好搭理我,只好蹭幾天就溜走的。我的好多詩意就忍痛割愛了。

總想啊,如果我父親還健在的話,他一定清掃乾淨院落,燉一鍋小雞蘑菇等我回家。紅泥火爐煮酒,賞階前山花,聽河水流過山村,看小橋流水人家。父親的笛音漸起,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人間景緻呢!

就在前幾天老家來人,說新修的一條高速公路要打村子裏穿過。新公路順山腳下走,我家的老院子被徵用了,叔得搬遷。我問什麼時候修啊?她說還沒定下來,只是徵用地段打了記號。估計快了。

於是一種粘稠的鄉愁糊在我的心上。山腳下那一河岸的樹肯定要被伐去一半吧?老家的院子拆了,叔可以得到一院子新房子。而我,再也無法找到棲居內心的家了。多少年漂泊在外,但只要想起那個童年的現在的老房子,內心都是安寧的,充實的。

每次回去,甚至都能撿到幼年的腳丫印兒。不管童年快樂與否,但儲存童年的記憶對人生來說還是非常重要的。可是一條新的公路崛起延伸到山外的時候,許多我美好的記憶都將被帶走,留下殘缺的夢。

老家的人們都非常興奮地巴望着公路早些動工。路不是一年可修好的,修上兩年,村裏靠拉沙運土家家都可錦上添花進財了。社會在飛速發展,生活在高速運轉,沒人理睬我多愁善感的記憶,沒人在乎我饑饉的童年夢。只在現實生活裏打撈着越來越殷實的日子,盤點愈來愈現代記憶。一切都在改變,生活加速還原其固有的美好。

也許現在掛在山腰裏的那條大路,多年以後就成了回鄉的人們懷舊的鄉間小道了。一河水,承載遊子們的漂泊了許多年的足跡。那份清冽,可洗去一身的塵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