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歸抒情散文
去年秋天,楫自海外歸來,住了一個多月又走了。他從上海十月三十日來信說:“……今天下午到母親墓上去了,下着大雨。可是一到墓上,陽光立刻出來。母親有靈!我照了六張相片。照完相,雨又下起來了。姊姊!上次離國時,母親在牀上送我,囑咐我,不想現在是這樣的了-…”
我的最小偏憐的海上漂泊的弟弟!我這篇《南歸》,早就在我心頭,在我筆尖上。只因爲要瞞着你,怕你在海外孤身獨自,無人勸解時,得到這震驚的消息,讀到這一切刺心刺骨的經過。我挽住瞭如瀾的狂淚,直待到你歸來,又從我懷中走去。在你重過飄泊的生涯之先,第一次參拜了慈親的墳墓之後,我纔來動筆!你心下一切都已雪亮了。大家顫慄相顧,都已做了無母之兒,海枯石爛,世界上慈憐溫柔的恩福,是沒有我們的分了!我縱然盡寫出這深悲極慟的往事,我還能在你們心中,加上多少痛楚?!我還能在你們心中,加上多少痛楚?!
現在我不妨解開血肉模糊的結束,重理我心上的創痕。把心血嘔盡,眼淚傾盡,和你們恣情開懷的一慟,然後大家飲泣收淚,奔向母親要我們奔向的艱苦的前途!
我依據着回憶所及,並參閱藻的日記,和我們的通信,將最鮮明,最靈活,最酸楚的幾頁,一直寫記了下來。我的握筆的手,我的筆兒,怎想到有這樣運用的一天!怎想到有這樣運用的一天!
前冬十二月十四日午,藻和我從城中歸來,客廳桌上放着一封從上海來的電報,我的心立刻震顫了。急忙的將封套拆開,上面是“……母親雲,如決回,提前更好”,我念完了,擡起頭來,知道眼前一片是沉黑的了!
藻安慰我說:“這無非是母親想你,要你早些回去,決不會怎樣的。”我點點頭。上樓來脫去大衣,只覺得全身戰慄,如冒嚴寒。下樓用飯之先,我打電話到中國旅行社買船票。據說這幾天船隻非常擁擠,須等到十九日順天船上,纔有艙位,而且還不好。我說無論如何,我是走定了。即使是豬圈,是狗竇,只要能把我渡過海去,我也要蜷伏几宵--就這樣的定下了船票。
夜裏如同睡在冰穴中,我時時驚躍。我知道假如不是母親病的危險,父親決不會在火車斷絕,年假未到的時候,催我南歸。他擬這電稿的時候,雖然有萬千的斟酌使詞氣緩和,而背後隱隱的着急與悲哀是掩不住的--藻用了無盡的言語來溫慰我;說身體要緊,無論怎樣,在路上,在家裏,過度的悲哀與着急,都與自己母親是無益有害的。這一切我也知道,便飲淚收心的睡了一夜。
以後的幾天,便消磨在收拾行裝,清理剩餘手續之中。那幾天又特別的冷。朔風怒號,樓中沒有一絲暖氣。晚上藻和我總是強笑相對,而心中的怔忡,孤懸,恐怖,依戀,在不語無言之中,只有鍾和燈知道了!
傑還在學校裏,正預備大考。南歸的消息,縱不能瞞他,而提到母親病的推測,我們在他面前,總是很樂觀的,因此他也還坦然。天曉得,弟弟們都是出乎常情的信賴我。他以爲姊姊一去,母親的病是不會成問題的.。可憐的孩子,可祝福的無知的信賴!
十八日的下午四時二十五分的快車,藻送我到天津。這是我們蜜月後的第一次同車,雖然仍是默默的相挨坐着,而心中的甜酸苦樂,大不相同了!窗外是凝結的薄雪,窗隙吹進砭骨的冷風,斜日黯然,我已經覺得腹痛。怕藻着急,不肯說出,又知道說了也沒用,只不住的喝熱茶。七點多鐘到天津,下了月臺,我已痛得走不動了。好容易掙出站來,坐上汽車,徑到國民飯店,開了房間,我一直便躺在牀上。藻站在牀前,眼光中露出無限的驚惶:“你又病了?”我呻吟着點一點頭。--我以後才發現這病是慢性的盲腸炎。這病根有十年了,一年要發作一兩次。每次都痛徹心腑,痛得有時延長至十二小時。行前爲預防途中復發起見,曾在協和醫院仔細驗過,還看不出來。直到以後從上海歸來,又患了一次,醫生才絕對的肯定,在協和開了刀,這已是第二年三月中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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