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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搭涼棚望高天優美散文

散文2.5W

也許,在很多城裏人約定俗成的印象裏,在大地上勞作的農民,一輩子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摔八半兒。”大多情況下也真是這樣的場景,比如耕犁、栽插、點種、收割、浣洗,農人的臉差不多都貼着水土和農作物,背上有日月,背上有溫飽。但土生土長的人從生下後,會慢慢養成一個農人才有的那種標誌性動作:手搭涼棚,仰望天空。

手搭涼棚望高天優美散文

在這個世界上,大地上的農人與天空的那種親近,只能用血肉相連來形容。從古至今,在極大部分鄉村,豐年歉年,都是天年。播種收穫,靠天吃飯。我一直以爲,大地是母親和父親的共體,尤其是在暴雨如注連天接地的時候,這樣的意念就格外強烈。眩目閃電,七彩長虹,滾滾流雲,日月星辰,只有天上纔有,雨、雪、霜、雹,只能從天而降;而雷霆萬鈞,是農人聽到的世界上最大的聲音。清晨,當人們迎着初升的太陽,走進莊稼地,會感到自己恍惚就是一棵莊稼,站在腳下的一地泥水裏生長。

作爲農人,有哪一天不看老天的眼色行事?手搭涼棚看到雲淡風輕,知道是晴天,人們動手鋤草、打農藥,揚麥摜谷、晾曬糧食;而一擡頭,天上黑雲翻滾,人們就搶着播種、栽插、施肥、理溝……一切忙活好,雨水就來爲莊稼澆灌“定根水”了。就這樣,天讓人間有了四季的枯榮興衰,冷暖陰晴,同時,天讓一道道農活井井有條:春種、夏鋤、秋收、冬閒……

田頭地腳都生長着樹,樹上有鳥有雀在上面唱歌。勞作的人會循聲手搭涼棚,擡頭望去,在鳥叫聲中喘一會兒氣,又續上手中的活。年少的時候,我在遠離村莊的公社畜牧場放羊,傍晚,羊吃飽肚子時,東一堆西一堆地趴在地上倒沫,空氣中到處透着草木的芳香。這時,我會把自己放倒在隨便哪一片厚厚的草地上,不由自主地睜大眼睛放眼天空。只見蔚藍的天空上,大朵大朵的白雲悠閒自在地飄浮着,彷彿大堆大堆的積雪似的。我少年的心,也像天上的雲朵,輕盈得飄起來,越飄越遠。天空不就是一個心靈的牧場?再望地上,所有的莊稼樹木也都把頭伸向天空……

蒼天與地上的人的生活息息相關。房前屋後的果樹從一開花,孩子們每天都不會忘記手搭涼棚擡頭看上幾眼:杏啊桃啊石榴啊柿子是不是紅了、成熟了?順便也就看到了天;晚秋,在收穫過的大地上,總會有一羣孩子,手搭涼棚,在收割過的田裏奔跑着,他們在追趕頭頂上一羣又一羣飛鳥,秋天的太陽還很熱,但他們不是爲了在鳥影下乘涼,而是爲了撿到一根飛鳥的羽毛。老人總是對孩子們說,誰能撿到飛鳥掉下的羽毛,誰就會是最幸運的孩子。於是,一見有鳥羣從天空飛過,他們就撒開了赤裸的腳丫子。等他們停下步子,他們的童年也就消失了,一如他們所追趕的鳥影。女人在做家務,再忙也會不時手搭涼棚擡頭看天:是不是該給下地的男人做飯了?一擡頭看到有老鷹在自家場院上空盤旋,要趕緊對一羣正在地上埋頭找走蟲、小石子吃的雞高喊:“餓老鷹來了,大雞小雞快進窩!”雞一聽趕緊扇起翅膀,往屋檐下的雞窩奔,而狗,擡頭向天狂吠。看到天上有雨要來,就趕緊收拾晾曬的衣物、糧草;晚上,飯菜做好了,看天色真的太晚了,而到外面瘋玩的孩子還沒回家,就會把溼淋淋的手在圍裙上擦過,走到門口手搭涼棚遠遠望去,拖長聲喊話:“二國,回家吃飯啦,你不怕你爹的竹條,你就不要回來!”“綠枝,你的魂丟了?還不快回來填脖子!”女人們的喊叫一時在小村各個角落此起彼伏。天氣悶熱的夜晚,人們在場院裏納涼,習慣性地手搭涼棚望着月亮或滿天星星,男人會想:天上真的.有仙女?爲什麼自己不是董永?女人會想:織女們在天上過的是哪樣日子,人間有什麼好能把她吸引下來?而老人們常對孩子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孩子們擡頭望着星星,想自己是天上的哪一顆星?望久了,感到自己真成了一顆星。我20歲那年,村頭96歲高齡的劉姓老人去世,裝棺時,我去幫忙。我和幾個男人七手八腳把身體已經僵硬如一根坑木的老人擡進棺材,往臉上蓋麻紙,往嘴裏塞糖果銅元,一旁,章家請來的祭師一邊敲着小小銅鈸,一邊搖頭晃腦地誦經。由於他聲音含混,他念的很多經文,我只大致聽懂了一兩句:“96年頭插地,這回日日面朝天!”我問爲何讓死者在棺材仰面躺着,側睡不是更舒坦?祭師頭一昂,低吼道:“連那麼小的鳥都知道向天飛,連剛學打鳴的小公雞都知道要擡頭望着太陽叫,你做人會不懂?”祭師的話讓我聽得一頭霧水,但不禁手搭涼棚一擡頭,望見的則是劉家用報紙裱過的竹籬笆頂棚。從此,我愛有意無意地打量天空,它要麼平淡,要麼燦爛,要麼素淨。但慢慢地,望天望久了,我感到了一種敬畏。時間的深長,天的高遠,那蘊含其間的深意,又豈是匆匆一瞥能夠體會呢。我越發感到自己小如一粒草籽或一隻螞蟻,隨日月穿梭,屋檐飄雨,小徑風霜,雲飛雪落,春發秋衰,自生自滅。凝視天空,我想起了俄羅斯鄉村詩人葉賽寧的不朽詩句:“在大地上我們只過一生!”

人們總是忘不了頭上還有天。想幹壞事,會警告自己:“老天清絲絲地看着呢。”要別人相信自己,會表白:“我對天發誓!”有什麼私密,會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教訓別人,會說:“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一天,電視裏,我聽到歌手齊秦唱道:“月升時星星探出夜幕,人能仰望就是幸福。”想想,覺得也是那麼一回事:大地是太沉重了,農人們嚮往夢一樣輕靈的高天。於是年深月久,人人都養成手搭涼棚、擡頭望天的經典動作,同時練就鷹的那種眼神。因而,他們也算是有福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