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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的顏色散文

散文1.85W

大山的顏色散文

那個夜晚,當我沿着山路,獨自走向那一所孤零零的學校時,我忽然想了很多。

山是靜的,山腰上的小學,被大山環抱着,植物在夜風裏晃動,山野間掠過一陣細碎的響聲,大山彷彿在鬆散的夜晚深深地呼吸,萬物都在萌動,山坡上的穀穗躥出了谷苞,像生長中的香蕉的形狀,遠處的山坳裏晃動着悠悠的燈火。我在夜色裏凝望,想找到一個學校的誘惑之處,一個人堅守的理由——就在這所學校,一位老師堅守了40年。我對這個地方充滿了好奇也充滿了質疑。

這個夏天,我先是一直在各個學校間遊走,帶着強烈的目的性,一直想尋找契合我寫作留守兒童類型的題材,完成我在這一年深扎的任務。老實說,我之所以一直遊走,因爲沒有找到真正觸動我的故事,或者說接觸的一些故事,沒有真正撬動我的情感。現實和想象不成正比,不會像料想的那樣簡單,寫作需要觸動,我需要找到開啟自己心靈閘門的鑰匙。找不到,我寧可擱筆或者使之擱淺。

也許在這個在大山深處的柳樹嶺,我可以如願找到。

這是我走進大山的第一個夜晚,山裏的夜厚重而清晰,像一幅線條剔透的油畫,有一種置身其所繪場景的感覺。藉着月光,隱隱看見學校的門口站着一個人。我知道,這一定是我要採訪的主人公閆乃富老師,來之前我們已經約好。我沿着一條羊場小道朝着學校和我要採訪的主人公走過去,夜色裏,閆老師開啟了那副老式的校門,院子裏空蕩蕩的,一邊的牆根開着幾朵花兒,白天再看到時我才知道是那種紅色的大麗花。院子不大,從東到西,從南到北不過十幾步遠的距離。教室是一間大房子,20平方米左右,擺着三溜兒十幾張課桌。後邊的牆上是少先隊章程,北面的牆上貼着一張手寫的A4紙大小的課程表,黑板上用規範的楷書寫着語文、算術、拼音和一首古詩。

整個學校就這一間教室,隔壁的一間屋子是他辦公和生活的地方,那裏有一張老式的桌子;一個簡單的書架,上邊摞着人們捐贈的部分圖書;一張小牀,被子規矩地疊着;還有一個電磁爐,他告訴我,是用來給孩子們燒水喝的。我們又回到教室,他讓我猜,現在有多少學生。我看着課桌,算了算,加上我的想象,說,20個左右吧。

他搖搖頭,非常莊重地告訴我,只有6個學生了。那一刻,我的表情大概是驚愕的,來之前,介紹我來這裏的記者朋友說,大概有十幾個學生。他走上講臺,看着自己留在黑板上的內容,那些內容在黑板上形成三個階梯的形狀,問我,看這些內容,猜猜有幾個年級?我搖搖頭,他神色莊重地指着幾張課桌說,這6個學生,分別是學前班兩個,一年級兩個,二年級兩個。然後他一個個說着他們所在的村莊,他們的名字,鹹桂園,鹹桂婷,鹹文華,鹹文、鹹孟瑤、鹹堯賓他講着怎樣上課,三個年級,每堂課分成三段時間,前十分鐘給這兩個孩子講課,中間十分鐘給這兩個孩子,後十分鐘給另外的兩個學生,剩下的就是做作業、輔導。我想象着上課的情形,我聽說過複式班,今天才算真正見識了這樣的學校,這樣講課的老師。這需要經驗,體現上課的效果。我們站在院子裏,月光灑下來,山裏的月光格外皎潔,山太靜,低處的風聲都能聽見,月光下的院子裏有我們的影子。閆老師說,多年來他教的一直都是複式班,每天站的都是這一個講臺。他數着,2007年以後學生逐漸遞減,從二十幾個到十幾個,2010年11個,2012-2014年9個,到現在的6個。這是一個適應的過程,每次學生的減少都會使他感到一種失落,而現在即使幾個學生坐在教室裏,他感覺面對的依然是一個班的學生。

我請他預測2015年暑假再開學的狀況,他說,如果沒有新生,只會減少。他們都去了哪裏?他說,都不願守在山裏了,去了山下或城裏的學校,還有栓馬的完小。栓馬完小在幾十裏的山下,拴馬村曾經是一個山區鄉政府的所在地,幾年前山區鄉合併,拴馬鄉撤銷,當年鄉政府的所在地留下了一個空曠的院子。

我要回到那個農家旅館了,他要送我,我指着唯一的山路說,放心吧,能摸回去。分別前,閆老師說,再過兩年他也該退休了。

我在山裏住了下來。農家旅館是新建的,平常幾乎沒有客人,用房東的話說,他們是在建房子時多建了幾間房,等待着將來的開發。旅館裏現在只住了我一個人,我每天和他們一起吃飯,一起聊天,之後我到學校裏去。正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可山區的夜晚是涼爽的,我在晚上靜下來讀我帶來的幾本書,整理我對閆老師的採訪。

閆老師是整個山區年齡最大的老師,談到閆老師退休後誰來接替的問題時,聽他們講過這樣一個故事。一天,中心校校長帶着一個剛分到山區的老師來到柳樹嶺。聽完閆老師講課,校長說,等閆老師退休後你就接替閆老師來柳樹嶺吧!也許只是隨便一說或者試探,卻使這個年輕教師一夜未眠,在自己的寢室裏掉淚。他連夜給校長髮了短信,求親戚和校長打招呼說情,說萬萬不要讓他到柳樹嶺來。我不知道這個故事到底有多大的真實和玄虛,但它傳遞出的資訊是真實的,那就是沒有人願意來過這種一個老師、一個學校、幾個學生的生活,單是一個人的孤獨和寂寞就難以忍受。我在山區採訪的過程中,獅豹頭中心校的霍校長給我講過一個類似的故事。2013年秋季,新招聘的老師陸續報到,其中來自某城區的一個女孩兒被分配到山區條件相對較好,有幾百學生的獅豹頭中心校。那個女孩在學校待了一天就悄然離開了,從此再沒回來,她離開崗位的理由是學校竟然沒有可以坐便的衛生間,房間沒有可以沖澡的淋浴。聽完這個故事,在場的幾個人都沉默了,現在的年輕人越來越計較生活的條件,而要滿足這樣的條件似乎有些遙遠。這也許是山區教師老齡化,青黃不接的原因之一,我也越發地尊重這些在山區堅守教學崗位的老師。

閆老師指指院子裏已成危房的幾間老房子說,2006年以前這裏還有幾十個學生,甚至上百個,幾個班。那時候他們每天面對的是幾十個學生,每次下課,校園裏充滿了學生們歡快的笑聲,也許這纔是正常學校的情景。

閆乃富老師和我談起柳樹嶺學校的前身,它的演變,它的高峯階段:柳樹嶺學校幾乎和共和國同齡,早在1950年,這個山區鄉的學校就成立了,儘管位於大山的深處,也可能是那個時代交通很不方便,走出去困難,在山區建立學校的重要性更大。1976年左右柳樹嶺學校有了初中建制,就是那年,17歲的他從當時的衛輝五中高中畢業,回到柳樹嶺學校成爲一個年輕的山區民辦老師,後來柳樹嶺學校還曾一度成立過高中班,那是柳樹嶺學校最興旺的階段,初高中200多人,初中3個班,高中兩個班,小學5個班級。這些學生大都來自柳樹嶺和定溝兩個行政村,兩個行政村包括方圓幾十裏的12個自然村,歸當時的栓馬鄉管轄。

他幾十年如一日,沒有離開過柳樹嶺,沒有離開過他鐘情的山區教育。他的家就在離學校二三公里的東凹村,每天到學校要步行20多分鐘。現在的東凹村,全村八戶人家,他和一個本家兄弟住在一個用石頭壘起的三合院子裏。我去採訪時,幾次見到的都是他和他愛人,另外的那個屋子的人沒有見過,院子裏空蕩蕩的。不時掠過頭頂的只有唧唧叫着的山鳥。他告訴我,他們都出去打工了,兒女們搬遷到平原鄉村的一個地方,一年難得回來幾回。而村裏的八戶人家,都是他的本家、親屬。

他的敘述變得慢下來,聲音似乎也顯得低沉。1986年左右,柳樹嶺學校的初中和高中陸續撤銷了。學生越來越少,學校變得越來越空曠,那種每天下課熱熱鬧鬧的聲音,踢踢踏踏的腳步聲稀落了,學生在進校門前的打鬧似乎沒有了,他和留在學校的老師感到隱隱的失落,像一個將軍,卻看不到自己的部隊,那種歡慶吵鬧的場面沒有了。有時上課鈴響了,他還站在教室外邊,等待着學生過來,站到講臺上,數着臺下的人頭。好長時間他才從這種失落中適應過來。

他不知道,或者不想預測,這樣的狀況還會繼續,會更嚴重。他甚至爲此感到痛苦、孤獨和糾結。他曾經連續幾個夜晚站在山路邊,獨坐在山石上,傾聽着大山的低吟,辨別着大山的顏色;山還是老山,山鳥還是那樣的叫聲,山的顏色沒有改變,山風還那樣涼爽,大山依然靜謐。可是,人卻在逐漸地流失,一個學校竟然變得這樣的空曠。究竟該怎樣理解如此的現狀,大山之外有着怎樣的誘惑?他一遍一遍唸叨着:大山、大山在日記上寫着大山、大山寫下自己的困惑和苦悶。這樣的日子是慢慢熬過去的,他的信念從來沒有改變也沒有動搖過,也不能改變和動搖,山區學校必須有人堅守,也不是他一個人在堅守。他說得對,在我的採訪中瞭解到,獅豹頭鄉12個學校,三分之一的學校都是幾個學生。我去過另外幾個學校,看到過同樣的場景。只是在整個山區鄉,柳樹嶺海拔最高,閆老師是這個山區鄉年齡最大的老師。進山採訪,使我對這個羣體、對這樣的堅守更加敬重。

一個人的履歷是簡單的,而串在履歷上的故事是繁複的,五味雜陳,也許這才叫經歷。山裏的村莊在不斷變遷着,人的思想在與時俱進,這個原本封閉的大山,不再那麼封閉,山村人員的流動越來越大,代之而來的是本來居民很少的幾個自然村幾乎不存在了,火地凹村搬遷了,三塔溝村搬遷了,豎在三塔溝村的那座當年戰火年代的炮樓更加孤獨。這裏沒有開發,只有偶爾路過的遊客來這裏吸氧,不遠處有一個愛國主義教育景點——皮定均司令部,是當年抗戰時期留下的一個臨時指揮部的遺址,但多年沒有維修,大門也時常鎖着。

1990年左右,柳樹嶺小學班也基本不全了;到2004年,柳樹嶺小學開始了真正的一個老師和一個學校的狀況,那一年全校剩下的學生總共不到30個,包括開始招收的學前班的學生,生源就像不斷搬遷的村落,越來越青黃不接。第一次,當他第一次獨自一個人面對全校不足30名學生時,他真正體驗了什麼叫孤軍作戰,什麼才叫孤獨。他曾試圖努力過,給他再留一個同事或派一個同事。可是,這些努力都因爲當時教師的緊張和沒有人願意留下來而落空。

現實是不可改變的。面對現實,他只有努力地適應。2006年,柳樹嶺小學只剩下了16個學生,真正的複式教學是從這一年開始。沒有辦法,根據山區教育的條件,他一個人,只能將16個學生合併到一個教室,往後的日子,他必須努力地在教學上探索。作爲一個獲得過多項榮譽的老教師,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也決不能落伍,要對得起還留在這個學校的學生,對得起家長的信任。學生還在逐漸地減少,直到2014年的6個學生。閻老師告訴我們,剩下了十幾個學生後,中心校和鄉政府的領導來過幾次,經過研究,曾經將十幾個學生合併到幾十裏山路之外的栓馬完小。然而,只經過了幾個月,柳樹嶺小學在山民的要求下又恢復了。理由是,那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大雪把山路封住了,學生無法回家,家長也不敢貿然下山見自己的孩子,家長和學生只能在山的這頭和那頭相望。家長們不願意這樣,他們相信閆老師,就一起去找教辦,去鄉里找,去局裏找,一次次,那樣懇切。就這樣,根據山裏的狀況和家長的要求,跟着學生調到栓馬完小的閆老師又帶着自己的學生回來了。

一個人、一個學校的生活再次開始。

一個學校的履歷其實也是一個人的履歷。

作爲山區的留守老師,也是這個山區鄉年齡最大的老師,他在這個學校已經守了40年。40年,就是一棵樹也該長老了,生了白髮。難以想象,一個人在這樣的環境下如此堅守,他獲得的那些榮譽是當之無愧的。

只有現實生活單純化,才能留下更多的精神空間。這是閆老師的原話,也是他的肺腑之言。

1992年,閆老師到衛輝市教師進修學校學習,那是他第一次真正離開柳樹嶺,離開山區,離開學校,離開自己的學生,離開自己的妻子和年紀尚小的孩子。縱有萬般不捨,然而那是進修學習,是一個提高自己的機會。妻子悄悄地給他打好了包裹,鼓勵他,走吧,走了就好了。當時最大的孩子9歲,最小的才兩歲。他真的不捨,放心不下妻子帶着兩個尚小的孩子在這閉塞的大山裏生活,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有不捨地再看一眼自己的孩子,他從心裏憋出一句話是,入冬前他會回來,備好過冬的柴火。對於山裏生活的親人這也許是最好的承諾了。當我們夏天去山裏避暑時,殊不知冬天的大山裏卻更加寒冷。一走幾個月,這年入冬前他真的請假回來了,進了門他掂起劈柴的工具就去了山上,整整幾天,他每天從山上揹着柴火回來,一趟又一趟往家摞,摞夠了足夠一冬天燒飯取暖的柴火後,又回了學校。

他指指身邊的妻子,那兩年多虧了她。那是一個樸素的山村女人,黧黑的面孔,瘦瘦小小的身材,剛從地裏回來,手裏掂着一把捎回來的山菜。

當時還是一名民辦教師的他,工資非常低,每月只有60塊錢,要維持一個有着兩個孩子,又有老人的家庭,那種拮据可以想象。爲了生計,爲了完成學業,在衛輝進修的兩年裏,每到週日他都到建築工地上去找零工做,在工地上和灰,運磚,幫廚,一身灰一身泥,每天掙十塊錢左右。而那兩年因爲要讓別人代課,他微薄的60塊錢也沒有了,要轉給代課的老師這是事實,也是當時的現狀,當時的國情。閆老師頓住了,我看見了他眼中含着淚光,而身旁他的妻子在用毛巾擦拭着眼淚。我趕緊轉了話題,仰頭看看他們家燻黑的房頂,想象着冬天的火爐,靠牆根的爐子,再過幾個月又要燒柴取暖了。我說,我到時候來體驗你們的“暖氣”哦。

1996年,已有20年教齡的閆乃富,透過考試轉正,成爲一個有編制的教師,家裏的經濟狀況纔算稍有好轉。但孩子們上學,上有老人,開銷依然入不敷出,連續近10年的每年暑假,閆老師都會到外地的建築工地上打工,或許那些工頭至今都不知道,閆老師在山村教學上的堅守,不知道當年那個打工的漢子,在山區堅守教學崗位40年,成爲全市、全省的優秀教師,勞動模範。

我們終於要說到留守兒童了。閆老師說,其實這麼多年,他所教的學生大部分都是留守兒童,學生的父母大都是常年在外打工。好轉的是近幾年來,由於家裏的老人和孩子需要照顧,很多孩子的母親不再出去,成爲現在所說的“單留守”。那是我第一次聽說“單留守”的說法,所謂的單留守,就是指父母雙方有一方留在家裏的家庭。我想起在獅豹頭鄉中心校採訪時,霍校長說現在的學生80%以上都是留守兒童,單留守佔一部分。說到他們正在建一個視頻聊天的網上平臺,讓留守學生每隔一段時間能在視頻上和家長見面,和在外打工的父母聊天。這個平臺,是對留守學生的安慰,聽起來簡單,實際做起來並不那麼容易。

閆老師的家裏曾經連續幾年住過4個留守兒童。

說到那4個學生,閆老師的談話頓了頓,他下意識地朝裏屋的方向看去,好像時光又悄然地流淌回去,又看到了那4個調皮又聽話的孩子。閆老師說,他們當年就住在裏屋的兩張牀上,十幾年了,他們都已經是大孩子了,現在有的上了高中,有的正上大學。那是2001年,開學前,4個孩子的家長分別找到了閆老師家,看着閆老師,說出他們的想法,想把孩子託付給閆老師,上學、生活都拜託了。閆老師有些猶豫,老實說,他起初是不想留宿孩子的,他知道那意味着什麼,那是一種信任,更是一種責任,在生活上要面對很多瑣碎,既做老師又做家長,要掌握好細節和分寸。那4個孩子大都是二、三年級,七八歲的年紀。可閆老師看他們懇求的眼神,又徵求着妻子的意見,兩個善良的人最後收下了4個孩子。然而這一收竟是幾年,直到後來他們離開了柳樹嶺小學。

閆老師向我數着4個孩子的名字,10年了,他記得那樣清楚,璩鵬飛,璩勝華,孫文傑,璩明華。那4年,一個山區的普通家庭,一下子增加了4個人的生活,吃飯、穿衣,作業輔導,加上他們自己的兩個孩子,那的確是一種不小的負擔。閆老師每天要安全地把他們帶到學校,安全地帶回家,幾年如一日,手拉着手,沿着幾裏地的山路,每次要上下那個千米長的陡坡。妻子要種地、劈柴,爲他們做飯、洗衣,晚上照顧他們睡下,爲他們蓋好被子,冬天裏爲他們燒好取暖的柴火爐子。山路費鞋,那幾年孩子們的鞋都是他妻子做的,每個孩子每年都要穿破幾雙鞋。那4年就那樣過去了。幾年裏,常遇到孩子們發燒、感冒、拉肚的情況,他要跑幾裏地帶他們去找另一個山村的醫生看病,他趁下學的時間,揹着孩子匆匆走在崎嶇的山路上。那幾個孩子每一次回山裏還要到學校看看,到閆老師家裏坐坐,和他們守在一起吃一頓“團圓飯”。說到這裏,我看見閆老師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世界是寬闊的,這無關身居何處,而和心靈有關。

我不知道該怎樣評價一個山區的學校,這樣一個奇特的,一個老師和幾個學生的學校,一個學校對山區留守兒童的意義。那些曾經離開了學校的學生又該怎樣評價學校和老師。農家旅館的房東大嫂,用一句簡單又樸素的話說:“閆老師是個好人!”這個世界或許永遠都會有這樣簡單的評判標準:“好人”和“壞人”,或者“好人”和“孬人”。房東大嫂說,她的兩個女兒都是閆老師的學生,說着她撥通了已高中畢業、在一家企業上班的大女兒的電話,利落地說,你們自己聊。我聽到了一個女孩清脆的聲音,我告訴她我來柳樹嶺的目的,爲什麼住在了她們家裏,她滔滔不絕地和我聊起了閆老師,說閆老師是一個好老師,太苦了,一個人守着幾個學生,一個學校。然後她說閆老師的言傳身教對她影響很大,她說她現在也愛好寫作,經常在企業報紙上發表作品,多虧了閆老師對她作文的指導,奠定了她寫作的基礎。我說,你將來會有寫學校生活、寫閆老師的作品嗎?她說,會,一定會的。

她問我,閆老師挑水的故事你知道麼?

她講述着,聽得出她在電話那頭很動情,她說,很多年了,閆老師每天都會從家裏或泉水邊,挑一擔水到學校,供我們洗臉洗手,課間喝水。我們常常站在路邊看閆老師悠悠地挑着水,從路上走來

我看到了那副水桶。

其實這個故事在我後來見到獅豹鄉主抓教育的副鄉長閆運麗時,她也再次給我講起,那副水桶閆老師挑了十幾年。那時候學校沒有水窖,他想得很細,想着學生在學校需要的每一個細節,他去村外的一口泉水邊接水,每天起得早早地,將接滿的水再慢慢地往學校挑,擔着水走將近兩公里的路,他不敢走得快,怕水灑了,要掌握好水桶的高度,在從家往學校走的路上是拿捏着走的,他不願意將一滴水白白地灑在路上。這副水桶擱下,是因爲後來學校有了一口水窖,那口水窖的捐建者,也是聽說了閆老師挑水的故事,目睹了他挑水的過程後,感動之餘,出資幫柳樹嶺小學建起了一口窖。這是一個學校的故事,也是一個人的故事。

山是寂靜的,尤其夜晚的大山,唯其寂靜纔可以聆聽。只要你願意感覺,即使山裏的石頭也會發出細微的聲響。

那幾天,我又幾次悄然地走近柳樹嶺小學,看着那杆紅旗在夜風中飄揚,諦聽着大山在夜色中的沉靜吟唱,聽着每一棵草木在夜晚發出的生長的聲音,一陣山風吹過,山羊的叫聲從誰家傳來我看着那一所幾間房子的小學,想着它的未來,回想着學生走來回去,似乎看見閆老師站在路邊等待着他的學生,從家長的手裏牽過學生的手,走過那條不足兩米寬的的羊腸小道;每天放學,站在山口將一個個孩子的手遞到他們的母親,他們爺爺奶奶的手裏。每一天都這麼重複着,反覆着,不厭其煩,一個大山深處的學校生活就這樣延續着,日復一日。

我想到了閆老師的另一個故事:他的學生無論多少,都要正常地參加全縣全鄉的統一考試和統一測試,每年幾次考試,每一次閆老師都要徒步幾十裏到栓馬的完小將封閉的考卷取回,一去一回要4個小時,本來上午的考試,柳樹嶺小學只好延遲到下午,這似乎已經形成了特例,因爲除了來往的奔波,還有嚴格的考試時間。我問他,剩下這幾個學生也沒有其他老師來監考,還是那麼認真嗎?他突然莊重起來,好像我對他進行了人身侮辱,傷害了他的尊嚴。他十分嚴肅地說,他絕不會有半點僥倖和對學生的不嚴格,那是對他教學的一種測驗,證明他教學的質量。而每次考試,他所教學生的成績都排在前列。

他對我講起他的學生下山,到另外學校學習的幾個故事:一個學生跟着他的家長到新鄉上學,入學時,那個學校的校長對學生的家長說,山裏的教師教的成績不會多好,讓你的孩子留級吧!那個家長心裏不服,因爲他了解閆老師,爲這句話感到不平。他對校長說,你能不能讓孩子先跟着試讀,不行的話再退下來。結果試讀之後,那位校長對家長慚愧地說,我錯了,犯了觀念上的錯誤,你回去告訴那個老師,我對他很佩服,有時間我會去山上看他。那個學生的成績一年後躍居到全班第一。那個校長沒有食言,他真的去了柳樹嶺小學,看到了閆老師,拉着閆老師粗糙的手說,你是真正的好老師,我敬佩你幾年過去了,他還常常和他的同事講起閆老師,拉着新分配到學校的老師到柳樹嶺來,體驗山村教師的生活。

這樣的事例還有很多。當然,現在閆老師不再跑幾個小時翻山越嶺去取考卷,山裏的路比以前好多了,學校會送過來,他也會找山上的年輕人或某個家長騎三輪車帶着他去栓馬完小取卷。

如今,閆老師已經獲得了多項榮譽:河南省勞動模範、優秀教師,新鄉市勞動模範、優秀教師,衛輝市優秀教師、道德模範等。他談到兩次拒絕去參加頒獎典禮,我能理解,一個在山區堅守幾十年的老教師,他更喜歡的是默默無聞地工作,他不適應過度的喧囂,這和他的性格是相融的。

夏天和秋天,山是充滿詩意的,青色的樹,黛色的山,飛翔的小鳥,不受污染的藍天,飄移的'白雲。一切都是正常的,滿足的,而滿足和胸懷有關,和熱愛有關,那曾經日復一日挑着的一擔水僅僅是一擔水嗎?那日復一日地在路口等着學生來,看着學生回,僅僅是一種習慣和職業嗎?給他的那些榮譽,那些稱號,其實可能是多餘的,他不是爲了這些虛妄的東西,他幾十年如一日的堅守不是爲了幾個寫着燙金字的紅本。這是一個山區留守老師的道德操守,是一個留守老師秉持的價值觀。他不講回報,不講高深的理論,他說,我要對得起還留在山裏的每一個學生,要對他們負責,留在山裏的孩子和家長更不容易,把孩子交給我,是把一顆心、一種信任給我,我沒有任何理由懈怠。

當我回到單位,回到我生活的城市,當我去外地參加筆會,當我在我的朋友圈講起此事,講起這樣一所學校,這樣一位老師,他們都是詫異的,常常驚訝地睜大眼睛,啊,還有這樣的學校?那一刻我的心是疼的,很難受。是啊,世界那麼大,我們的身邊還有這樣的地方,更重要的是還有這樣一個堅守生活、堅守品格、熱愛教育事業的人,還有一批像閆乃富這樣的老師。我在獅豹頭鄉採訪的過程中瞭解到,這樣的情況真的不只是柳樹嶺,山區鄉還有五六個這樣的村,黃葉、雪白莊只不過柳樹嶺更特殊,閆老師年齡最大,堅守的時間更長。我只是還沒有寫到他們。

我最初的寫作帶着幾分完成任務的心態,一種完成創作的功利。在連續幾次走進山區採訪後,我感到慚愧,且這種慚愧與日俱增,也越來越感到深入生活的重要。我們常常認爲我們本身就在生活中,每天體驗着生活,感受着生活,殊不知我們生活本身的侷限,走出去,才知道有多少未知、多少視窗沒有開啟,多少人和事讓我們感動,觸動着我們的靈魂。我要繼續採訪,寫閆老師,寫山區的老師和教育,我有責任,每一個寫作者都有責任。我是由衷的。

再一次進山是2015年9月上旬。整個山區進入了秋熟的季節,山楂紅了,秋梨甜了,玉米即將收割,秋高氣爽,天空更加高遠。我再一次住進那個農家旅館,院子裏堆滿收割的穀穗,一家人都在忙碌,他們找來了一個打穀機,在我第二天早晨醒來時,一院子沉甸甸的穀穗全打完了,變成幾堆黃金的穀子,院子裏收拾得規規矩矩。那些金黃的穀子再去一個碾米的地方加工後就會變成黃澄澄的小米。山區的小米由於日曬時間長,溫差大,熬出的粥格外香甜,旅館的主人向我介紹,每年的小米是他們家一項最大的農業收入,接下來小米會陸續地賣到山下,被週末進山吸氧的城裏遊客買走。說話時,房東的手裏始終捻着一把穀粒,穀粒金子一樣在她的手窩裏跳動,每一粒都鍍上了乾淨的陽光。這就是鄉村,一個山區鄉村的忙碌、勤懇和喜悅。

我見到了“月亮女孩”。

當我再一次走近學校時,閆老師站在羊腸小道的那端,向我招手,喊着我的名字。我們已經很熟了,我答應着,向他揮手,他的身上加了一件外套,那種黑色的夾克衫,加上他黧黑的臉膛,在山坡上像一塊山石。

讓我意外的是,相隔一個暑假,柳樹嶺小學竟然只剩下了這一個被稱作“月亮女孩”的學生。看到空曠的教室時我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說不清楚的情緒。我看着那個女孩,明亮的大眼睛,小臉蛋圓圓的,她獨自在座位上寫着作業,字寫得很好看,是那種有力道的楷體。她的面前放着語文、數學、英語。這一次和我一起進山的是一位曾經做過英語老師的文友,他指着課本上的單詞聽她讀音,聽過後他說,女孩的讀音非常準確。閆老師又讓女孩背誦了《三字經》,而且將每句話的意思給我們講解,女孩說着普通話,聲音細細的,圓潤好聽,專注的神態非常可愛。

女孩叫馬雪林,之所以被稱作“月亮女孩”,因爲她從小就患一種先天性脊椎彎曲,走路彎腰,像一個月牙,所以有了“月亮女孩”這個善良的綽號。如果要更貼切,也許該稱她爲“月牙女孩”。

馬雪林9歲,上小學三年級。倘若要問閆老師對外人有啥請求,閆老師說,求人幫幫馬雪林。爲馬雪林看病可能是他有生以來唯一的一次求人。

故事要從馬雪林的病和電視臺進山說起。

脊椎彎曲是一種比較嚴重的病,如果不及時治療,病人生活會越來越難,甚至可能少年夭折。閆老師的話讓我害怕,但他的言語裏透出的是一種心疼,一種愛憐。馬雪林的病是她的父母在孩子幾個月後發現的,他們翻山越嶺,去衛輝去新鄉的醫院裏看,最後確診爲脊椎彎曲變形,當時醫院就告訴他們,如果想要孩子康復,需要做大的手術,且不止一次,手術費很高,不是一般的家庭可以承受。他們當時就懵了。這對於一個山區家庭無疑是巨大的災難,他們靠種一點地,靠採一點藥材,靠一個男人出去打工,攢夠手術費用,簡直是天方夜譚。爲小雪林手術的事情一直拖延着,或者說他們不相信會像醫生說的那樣嚴重。7歲,小雪林上學了,就在幾公里山路外的柳樹嶺小學,從那時候起,小雪林的父親在外打工,小雪林的母親開始了漫長的每天接送孩子的過程,他們居住的匣水村離柳樹嶺有將近4公里的山路,全是崎嶇的羊腸小道,每一次單程要走50分鐘左右,這還是走慣了山路的速度,否則要一個小時以上。小雪林的母親每天早上將孩子背在肩上,送到學校,自己再回去侍候八十多歲的老孃,中午如果不接小雪林回去,要再往學校送飯,傍晚過來再將孩子背到家裏。

日子就這樣日復一日地過着。一個山裏的母親就這樣每天揹着自己的孩子,走在崎嶇的山路上。每年多少趟,是可以數得過來的,一年一年,那數字是驚人的,不敢細算。

爲馬雪林看病是一個機遇。2014年秋季,河南電視臺公共頻道的一個記者進山,當她聽說這裏有一所幾個學生的學校時,她好奇地走進了柳樹嶺小學,就是這次意外的採訪爲馬雪林的治療帶來了機遇。採訪結束,記者臨走時好像意猶未盡,問了一句:“閆老師,你有什麼需要幫助嗎?”

閆老師就是這時候道出了他的想法,他拉住了馬雪林,向記者王梅茹介紹着雪林的病情,懇求道,你們能幫幫這個女孩嗎?你們能幫助她治病,是我最大的請求。閆老師的手要顫抖了,兩年來他每天看着小雪林趔着身子,一次次心疼,看着她的母親每天背來背去,感覺着這一對母女太難。他一字一句,誠懇地對記者說出了從教近40年來唯一的請求,求一個也許神通廣大的記者。那一刻,閆老師的目光裏含着淚花,他的手始終攥着小雪林的手,彷彿怕小雪林隨時會跌倒,會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也許就是那一刻,一個老教師的憐憫打動了一個進山的記者。她不敢拒絕,也沒有把握,她只有認真而虔誠地面對着一個懇求她的山村教師,一個趔着身子的清純可愛的女孩認真說:“我試試吧,我一定努力!我回去給臺裏領導,臺裏的同行說說。”

他簡直要給記者鞠躬了。記者的車走遠了,他還緊緊地拉着小雪林,望着山路,望着大山。他等待着,他們等待着,大山等待着。他在日記上記下了那一天,記下了記者的名字,他數着日子,數着希望,數着期盼。

記者竟然真的又來到了柳樹嶺,和記者一同來的還有她的同事,更重要的是臺長也過來了。那同樣是一個秋天,一個充滿了希望和期待的秋天,一個成熟的秋天。閆老師看到了希望。這一次他們在山裏住了下來,他們去了女孩家所在的匣水村,沿着崎嶇的山路,看到了一個山村家庭的狀況。他們再一次被打動,被山裏的生活感動,那樸素的生活,一個山裏孩子的期盼和無望,攪動着他們的良知,他們沒有更多的語言,只是輪流着抱抱小雪林,再抱一抱小雪林。何必要用那些語言呢,行動纔是最好的證明,纔是這個世界上最具說服力的證據,他們都是有着善良靈魂的人,知道什麼纔是苦難和無助,誰是最應該幫助的人,知道了往下該怎麼做!善舉往往在一瞬間產生,但要做成卻需要一次次的機緣。他們又回到學校,再一次看見了他求助的目光,這個將近六旬的老師,讓他們五味雜陳。沒有表態,他們只是緊緊地握着閆老師的手。

閆老師又開始了一次等待。馬雪林母女又開始了一次等待。大山又開始了一次等待。學校的一草一木又開始了一次等待。有時候等待其實就是一種希望,一種生機。

或許小小的馬雪林感受不到,她還不懂自己的病情,不懂一個老師的期待,一個母親的期待,不懂人在等待中的煎熬。來了,他們再一次進山了,這預示着努力和希望。看到那輛採訪車時,閆老師的心都要嘭嘭地跳出來了。是電視臺的記者和領導再一次過來了,我們理解熱心的媒體,但他們的本身並不具備捐助一個學生、一個病人的能力。捐助一個孩子,那需要一個過程,一個成功的策劃。爲馬雪林他們煞費苦心。爲此,河南電視臺公共頻道在幾次採訪中,研究策劃成立了一個馬雪林專用捐助基金,他們等待着社會的捐助,相信着社會的捐助,我們這個善良的民族歷來有着幫人渡過難關、成人之美的傳統。馬雪林數次出現在電視上,那清純可愛又無助的形象打動着觀衆,打動着越來越多的好心人。捐助慢慢地有了,捐助資金在一天一天地增多,馬雪林在電視臺的聯繫下被送到了鄭州市骨科醫院。然而,還要等待,因爲手術費要50萬元左右,那一筆一筆的愛心捐助需要一點一點累加。同時,鄭州市骨科醫院的手術準備工作也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他們爲愛所感動。在等待的過程中,馬雪林的母親王黑妮將家裏成熟的山楂讓人捎到了鄭州,她每天挑着兩個裝滿山楂的袋子行走在鄭州的大街小巷,有時也會守在一個超市的門口,那一點點賣山楂的錢,對馬雪林的手術雖然杯水車薪,也多了一份希望。

小雪林住到了第一個月,醫院開始了牽引。

又一個月後,馬雪林動了手術。那需要一個人24小時守護在身邊,馬雪林的身上裹着厚厚的矯正器材,不敢動,不能動,吃飯、大小便都在牀上,都必須在一個固定的位置,一點亂動,都可能影響治療效果。那對馬雪林也是一個很大的考驗,這需要付出多大的毅力啊。

將近3個月後,他們回到了山裏,回到了大山裏的家。那已經是2014年的初冬,進入了小冬天的大山變得寒冷、蕭條了,小雪林是裹着矯正器回來的,她要按照要求在牀上繼續固定地躺上半年。治療期間好心人捐助了40多萬,解決了手術費用問題,還欠醫院的4萬多塊,醫院最後免了。

馬雪林回到家裏後,閆老師爲馬雪林的補課開始了。整整幾個月,那課耽誤不起啊。從馬雪林回來,閆老師就開始爲小雪林補課了,那段崎嶇的山路閆老師每週都要走上幾趟。每天,他要先送走另外幾個學生,才能在夕陽中走在補課的路上,他的手裏每次都帶着一個手電筒,補完課天都黑了,山區的黃昏是沉寂和寒冷的,況且開始補課時已是冬天。每次補課,由於小雪林不能動,她的母親將課本放在她的身上,在她能看到的地方。寫作業時,他們爲小雪林準備了一個硬板,由母親擎着,在那塊硬板支撐下,一點一點地完成作業。半年多,閆老師就這樣一趟趟走在那條崎嶇的山路上,從冬天到春天,再到夏天。他耐心地給小雪林講着她落下的課程,看着小雪林在牀上寫好的作業,期間的幾次考試,像對待其他學生一樣嚴格,將考卷送到小雪林牀頭,而每次馬雪林的成績都是優秀。

2015年暑假後,馬雪林回到了學校,讓馬雪林沒有想到的是學校只剩了她一個人。第一次站在教室,她四處瞅着,眼神裏透着失落和孤獨。當閆老師告訴她,同學們都離開了這個學校時,馬雪林有些疑惑地看着閆老師,稚嫩又認真地問:“閆老師,我一個人,你還教嗎?”“教!教!學校還在,我還教你,我一直教你,直到你上初中。”

對於一個人的學校,我曾疑惑地諮詢過校長,諮詢過閆老師,諮詢過獅豹頭鄉的主抓教育的副鄉長,他們的回答是一致的,只要有學生在,就會讓學校存在下去,國家規定,教育要全面覆蓋,多少公里內必須保證有一個學校,況且柳樹嶺是方圓幾十裏唯一的學校。

那天傍晚,我們決定陪她們母女回家,體驗一次那一截幾公里的山路。下午5點鐘左右,馬雪林的母親王黑妮來到了學校,那是一個大個子的山村女人,長得壯實,說話直爽。出發前,閆老師遞給我們一把手電筒,怕我們回來時天黑,看不清山路。

我走過很多山路,上過很多山,但這一段上上下下的山,我永生不會忘記,觸動我的靈魂。離開學校大概十幾分鍾,就走到了那條狹隘的山路上。山路越來越窄,路邊的野草顯得更野,後來簡直就是在石縫裏走路。轉過一個山腰又一個山腰,上到一個山坡上又往下走,數不清那狹窄崎嶇的路上共有多少級臺階,馬雪林伏在母親的背上,不時地回頭看我們一眼。輕易不走山路的我們氣喘吁吁,汗水溼透了衣背,而她們母女卻每天都要在這樣的路上走上幾遭,我們幾次想停下來歇息一下,可看着雪林的母親揹着女兒不停地走着,不好意思停下,只好緊攆着,喘息着。這樣的路她們母女也許還要走上幾年,如果走到馬雪林上初中爲止,還有3年的時間,那又是怎樣的一段路程,加在一起是多少公里?終於走到了她們所在的匣水村,看到了分散的幾戶房屋,王黑妮告訴我們,現在匣水村常住的只有6口人:她們母女,王黑妮82歲的老母親,兩個堂嫂,一個因行動不便沒有外出打工的堂兄。我們見到了王黑妮80多歲的母親,她剛生過一場大病,懨懨地坐在門口,耳朵有些背,和她說話時,她聽不清楚,和我們揮揮手,算打招呼。我們看到了小雪林養病的牀,補課的地方,在牀上寫字的一個小木板。她們家門前就是一座大山和一個峽谷。王黑妮說,她每天送走小雪林,要趕回來照顧母親,還要去幾裏之外的一個山泉那兒提水,然後是抽出時間到山上採集一些藥材,這兩年山旱,藥材越來越難採到,一年也賣不了幾個錢。

爲了趕路,我們趕緊回返。回去的路更陡,一路的上坡,只走了一段就汗流浹背。走到一個岔口時,記不清到底該走哪一個路口了。我們正迷惘時,身後傳來了喊聲,那聲音像站在一個高坡上,原來是王黑妮,她一直暗暗地送着我們,可能就是怕我們在這兒走迷了。她大喊着,錯了,走另一個岔口。我們好感動,多麼淳樸細心的女人。我們走到那個路口後,向她揮手,在大山裏喊着和她告別,我們彼此的喊聲在大山裏迴盪。那天手電筒沒有用上,我們在天黑前趕到了通往學校的那條大路,在我們走出大山的路口時,看見了閆老師,原來他也不放心,在路口等着我們。

第二天早上,我們及早趕到了學校,站在路口等她們母女,將近八點,我們看到了王黑妮揹着馬雪林的身影。那天上午,馬雪林跟着閆老師上課,我們和王黑妮聊天,聊到了她們的生活,馬雪林每年的複查。最困難的是幾年後還要有一次這樣大的手術,這樣馬雪林的病情才能繼續好轉,或者徹底地治癒。而幾年後的手術費沒有任何着落,不知道會不會再遇到好心人後來我們聊起他們的一日三餐,王黑妮說到了馬雪林昨天曾經說到想喝純奶,那種她在鄭州時好心人給她送過的純奶,我說我去買吧。她搖搖頭說,方圓幾十里根本買不到,沒有人在這裏開這樣一個小賣部,山裏人少,賺不到錢。我幾乎要掉下淚來,正好一個朋友要來接我下山,我給他打電話,拜託他一定捎兩件純奶過來。那天臨走時,我把奶掂到了學校,和閆老師,和小雪林告別。走出學校,再回頭,看見小雪林站在教室門口,嬌嫩的小手還在揮着。

再見了閆老師,我還會再來柳樹嶺,再來學校看你。再見了小雪林,祝你早日康復,多年後,希望在某個大學的校園裏走着一個娉娉婷婷的山村姑娘。放心,你會好的,會有一個好的前程。

我看見了大山,午後的大山是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