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巴巴拉廣場上的鴿子散文

悠揚的排簫彷彿在雲空中吹響，引得一羣羣雪白的鴿子飛向遠方。聖巴巴拉廣場上，一個孩子正目送天邊的鳥影漸漸消失，然後，他低下頭來，尋找那一枚意念中的金幣。瑞恰神父曾經說過：“只有在廣場上拾到那枚金幣的人，上帝才肯重新鑄造他的靈魂。”一時間，大家都去廣場上尋覓，然而，他們最終都垂頭喪氣地回家了。這孩子是鎮上的孤兒，託身在教堂的陰影裏，每天除了敲鐘，就去聖巴巴拉廣場上游蕩，他的執著最終成爲了鎮上的笑談。

有一天，他心裏感到憋悶了，就去問瑞恰神父：“您所說的到底是真還是假呢？”

“我爲上帝守牧，豈能口出戲言，愚弄教民？這是天啓，孩子，這是神諭。”

他當天夜裏就做了一個夢，夢見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將金幣置於掌心，讓他仔細看過了，然後這位長者用柔和的語氣問道：“你能否一如既往地苦尋十年而絕不放棄？如果你能堅持到底，我們就還有重逢的一天。”

孩子早晨醒來時，夢中的情景歷歷如新。

“那老人是誰呢？十年，總共多少日子？我的心將備受煎熬。”

從此以後，他每天都用力敲鐘，彷彿要使宏亮的鐘聲直達天庭，藉以表達自己堅定不移的信念。

春天過去了，他一無所獲；夏天過去了，他空手而歸。然而，就是秋天的霜霰和冬天的冰雪，也不曾使他留在教堂的火爐邊。人生如白駒過隙，惟有那些站在歷史峯頂的人才會這樣去看待苦多樂少的時光。這孩子的信心也不是完全沒有動搖過，但他最終還是一次又一次說服了自己。

瑞恰神父早就注意到他的一舉一動，可是從不去驚擾他，也不去探問他心中的祕密。

歲月就這樣在痛苦的等待中悄然流逝。三年、五年、八年，這苦命的孩子已長大成|人，他英俊瀟灑，多才多藝，然而一貧如洗。鎮上已不再有人罵他白癡和傻瓜，因爲他們從瑞恰神父那兒瞭解到他的根底。這些人哪有瀆神的膽量？他們只懷着潛滋默長的好奇心等待一個奇蹟的降臨，或者一個神話的破滅。因此，做父母的不再阻攔自己的女兒去接近這位可愛的青年。愛情的果子似乎就懸垂在頭頂，要採擷它，只費舉手之勞。但他清楚這可怕的誘一惑將使自己前功盡棄。他反覆告誡自己：我的夙願就要實現了，我已學會隱忍和剋制，但願我早日功德圓滿，到時候，好用全部的愛心去回報每一個人。

與這羣鴿子相處時，他可以盡情傾吐胸臆，包括他的疑惑和他的焦慮，他的快樂和他的憂傷。它們彷彿都在靜靜地傾聽，哪怕只是迴應了咕咕幾聲，也給了他莫大的慰藉。

十年眼看就要過去了，希望則愈來愈渺茫，但經過漫長時日的磨練，他的心靈已格外地澄明，像一泓清清的泉水，能畢現自己的初衷。

最後一個黃昏，他在廣場上靜靜地等待着，鎮上的人們則齊集在百葉窗的後面，要看看這齣戲的精彩的結局。他的心情卻反而異常平靜，即使希望化爲泡影，他也不會因此瘋狂。

在黃昏的餘暉裏，一隻鴿子飛到他的手掌上，他留意到這可愛的小精靈口中銜着一張紙條，上面分明寫着這樣一行字：

“你來踐約吧。”

他頓時心花怒放，將鴿子高高地拋起，奔向教堂。那些百葉窗後的眼睛立刻轉向餐桌上的盤子，咀嚼食物的同時，議論剛剛發生的一幕，他們始終不明白那究竟意味着什麼。

此後，聖巴巴拉廣場上，再也見不到那位青年的蹤影。當人們問及此事，瑞恰神父總是閃爍其辭：

“這可愛的孩子與上帝同在。”

鴿子迴翔，排簫聲自天際由遠而近，宛如清風，盪開我心頭的愁緒。我給你複述的這個故事可是意味深長的。

也許那位青年本身就是一隻鴿子，它飛向蒼旻，使衆人無法把捉。我想，他必然要消失，因爲他的心靈聖潔無瑕，世間不是他長久的居所。當他說“我愛……”時，將不會留意有很多人在大地上仰望併爲之祈禱。

宗教中所蘊含的精神魅力在此表現俱足，他十年如一日地孜孜以求，也許並非爲了上帝的約見，他所夢見的也都是虛幻的情形，聖巴巴拉廣場上從來就沒有什麼“上帝的金幣”，那張類似於天啓的紙條，我也懷疑它是瑞恰神父爲造就這位可愛的青年而特意做了手腳，但這種高貴的行爲使他的靈魂得以徹底的飛昇，飛昇向浩浩天宇，再沒有什麼痛苦和災難能夠將它毀滅。這青年愛聖巴巴拉廣場，也愛教堂的鐘聲，愛瑞恰神父，也愛那羣潔白如雪的鴿子。他心中的理想使眼前的一切都閃現出天堂的光輝。與其說他真的領悟了天啓，毋寧說他懂得了對這個世界的熱愛。

排簫聲就這樣反覆喚回那些鴿子，卻再也無法喚回那位青年，因爲他已經找到了自己精神的歸宿。

我徘徊在黃昏的餘暉裏，心情難以平復。我是否也像那個孤兒，正在這個世界上茫然地尋找？我是否也保持着一份信念，想親手創造出一個奇蹟？我同樣是孤絕的，一如那個可憐的孤兒。然而，他有一片廣場和一羣鴿子，我又有什麼呢？他渴望生命中那個奇蹟的誕生，用了整整十年心血，天天敲響教堂的巨鍾，天天在廣場上默默祈禱，無分酷暑寒冬，也不管有病無病，他的修行真是很苦很苦。我在安閒的環境裏，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開創自己心愛的事業，比起他來，已算十分幸運了。可是外界任何一點小小的波折都可能釀成我心中的狂瀾。每當稍稍吃苦的時候，我就想，我沒有得到公平的對待；若被人揹棄，被人欺騙了，我恨不得即刻把怒火的烈焰全部噴一發出去。人生中，總是希望與失望交織，快樂和痛苦交一融，我又總能獨享幸福無憂的人生呢？沒有持之不懈的精神追求，這正是普遍的悲哀，他們永遠只盯住眼前的利益，永遠都在盲目地急功近利，最終又怎能大有作爲？

爲什麼很多人不善於等待呢？世間有投餌釣魚的，有撒網捕魚的，有涸澤求魚的，用力各有大小，費時各有久暫，得益也各有多少。我就只能歸入投餌的行列中，偶有所獲，則欣然而喜，殊不知真正圓滿的快樂將因此離我而去。

這些日子裏，我經常沉浸在那首排簫曲中而不能自拔。我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內心已滋生出一種強烈的願望，要去開拓全新的人生，也許非得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也可能我的心血最終將付諸東流。但願我能像那個青年一樣堅忍，我的希望也不爲日復一日的憂愁所蝕空。這不是一場無聊的賭|博，因爲僅靠運氣是不行的，我必須把全部生命孤注一擲地投入進去。本來，我可以選擇一條坦途去走，既可以得到安逸，又不擔任何風險，但惟有富於創造意義的生活纔是我真正渴望的。一生中必須出現一些或大或小的奇蹟，儘管每一個奇蹟的誕生都需要我用大量心血去孕育，而且還要飽嘗無數折磨，我也不會輕言放棄。

你不必問那個青年是不是虔誠的教徒，我們可以遠離宗教，但仍然需要信仰。這份激|情便包含在我們對人生前景的營構之中。終有一天，聖巴巴拉廣場上的那隻鴿子將銜來一張紙條，上面寫着“你來踐約吧”，那時，你所期待的幸運之神就在你所知道的地方等候你。真的，你也會像那個青年一樣心花怒放，因爲就在那一時刻，天地間迴盪着美妙的歌聲，你感到自己並不是一個棄兒，你的希望也沒有落空。

聖巴巴拉廣場上的鴿子棲息在我的意念之中，它們咕咕的叫着，也許是要告訴我，那個年輕人將從遠方冉冉而來，將向我招手，並與我結伴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