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牛犢叫散文

我八歲那年，父親東挪西借買了一頭母牛。它全身金黃，只有兩側前胛處被車軛磨光了毛，露出兩塊黑色的疤痕。從那以後，我家與母牛朝夕做伴。也就是從那時起，幾乎每年春天，母牛總會生下和它極相像的牛犢來。對一個農戶來說，有一頭牛就等於有了收成。牛也是一份家業。母牛老了就留下小牛犢，留下的小牛犢自然是母的，因爲小牛犢長大後還能生牛犢。

小牛犢挺撒歡，時常在院門外跑來跑去，尾巴高高翹起，尾尖垂下，就像一束成熟的紅高梁。我很喜歡小牛犢，因爲小牛犢看上去很可愛，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而且身上不像它媽媽那樣，一身水一身泥的，總是很乾淨。我有時給它撓癢，有時和它抵頭，有時嘗試着把它抱起不過這樣的小牛犢也曾經給我帶來傷害。

有一次當它在蹦蹦跳跳時，我卻要去追趕它，冷不防被它踢了一蹄，當場就被踢倒在地上。我生氣了，爬起來，找着一根木條使勁抽打小牛犢，直到它發出哞哞的聲音，好像在向我求饒，我纔不打它了．，雖然曾受到小牛犢的傷害，但我並不記恨它，只是在它高興地奔跑的時候，我會離它稍遠一些。牛犢整天像孩子一樣吃、睡、玩，自然多半是高興的，可它們的叫聲卻總帶着幾分清苦，且多半在深夜。

我清楚地記得，牛犢第一次把我從夢中吵醒的情景。那是一個初秋的夜晚，我正在熟睡，卻被牛犢的叫聲驚醒了，它簡直像一隻響亮的喇叭，攪得我無法再次入睡。我嘗試各種方法睡覺，比如用被子包着頭，再用手捂住耳朵，卻仍敵不過牛犢的叫聲，以至於我漸漸感覺它的可恨，因爲明天還要上學，睡不好，明天就會在課堂上打瞌睡，而老師對待打瞌睡的人，就是讓其站着聽課。我纔不願挨罰呢，怎麼辦？我決定把它趕出牛棚，趕得遠遠的，讓自己好好睡覺。於是披衣下牀，端着油燈，走進牛棚。小牛犢見到我，向我跑來，舔我衣角。我伸手趕它，它卻舔我的手，那帶刺兒的舌頭劃得我的手既溫暖又_癢癢。我感覺它真傻，我分明要驅趕它，它卻還親近我。藉着燈光，我猛然發現，它的眸裏有晶瑩的淚水。啊！它很憂傷，一定是在想媽媽了。我突然產生一種憐憫，決定領它去找媽媽。我熄滅了油燈，走出了院門。我邊走邊叫喚着它。小牛犢像個懂事的孩子，跟着我，還時不時地哞哞地叫着。這聲音在清冷的夜空中迴盪，我瞬間感覺這裏面飽含着無限的清苦和憂傷。

出了村莊，秋風涼涼地吹在臉上，清冷的月光照在發白的田埂上，空曠的田野裏，只有幾個影子在晃。突然，遠處傳來老牛蒼涼的叫聲：“哞——”。小牛犢不顧一切地跑到我前面，急促地迴應：“哞、哞、哞”

田埂太窄，它差一點把我擠倒在田裏。

牛犢在前面跑，我在後面追，我跟着牛犢一直來到田間。

父親正使喚着牛，耙釘劃得泥土呼呼地響；母親正掄着鋤把，鋤頭聲聲落在坷垃上。小牛犢歡快地跑過去，而我卻淚流臉上。

媽媽說：“你咋來了，還不回去，明兒還要上學。”

我說：“我不想聽牛犢叫。牛犢叫，我睡不着。”

媽媽說：“牛要耕地，小牛犢在這兒，老牛就耕不好地。”

這時我纔看見母牛耕地，小牛偏要跟母牛走在一起，母牛要轉彎時，小牛卻還在往前走，母牛就轉不過彎，父親就抽打小牛犢。這時，我方纔明白，父親在深夜耕田爲什麼不帶上牛犢，卻把它關在牛棚裏。我也後悔自己不該領着牛犢來找牛媽媽。

以後，牛犢依然常在深夜叫着，縱然一聲比一聲刺耳，我卻無心再去趕走它。不知怎地，或是漸漸習慣了，在牛犢聲聲的叫喚中我也能睡着了。當後來讀及唐代詩人顏仁鬱的詩句“夜半呼兒趁曉耕，贏牛無力漸艱行”時，我腦海中不由得浮現那夜的情境，只不過耕種的是父母，兒子卻躺在溫暖的被窩中。

牛犢的叫聲伴隨着我讀完了初中、高中，及至後來我考入省內的一所師範，就再也沒聽見過，可不知怎的，我時常在夢中見到它，而且還能看到月光下我的爸爸和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