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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農民情結多麼頑固優美散文

散文2.21W

我十六歲之前沒有走出過麟遊縣城半步,讀初中時從來沒有讀過課本以外的文學書。在寫一篇《我最喜歡的一本課外書》的命題作文時,我寫的書竟是《中學政治複習綱要》。我對寶雞市充滿了無限的嚮往和好奇心。當時縣城到寶雞來回車票只有四元多,這個數字對我這麼一個窮學生來說已經很貴了。我給縣運輸公司寫了一下午標語,經理答應我免費坐車去寶雞逛逛。一路上,售票員對我怒目而視,我反覆給他解釋這是經理的意思。那是我第一次去寶雞。

我的農民情結多麼頑固優美散文

如今一晃盪,我成了靠舞文弄墨混飯吃的人。我成了市民。一張銀行工資卡。一本城市戶口本。住上單元房。本該屬於我名下的那份責任田早已劃到別人名下了。我在城市裏已經生活工作了十多年。李廣田在《畫廊集·題記》中說:“我雖然在這座大城市裏住過幾年了,我幾乎還是像一個鄉下人一樣生活着,思考着。”感覺李廣田這話好像是爲我而說的。

這些年在一些場合和報刊上,我被稱爲“著名文學評論家”、“教授”時,我臉紅的心裏發慌。恨不能地上裂出一條縫趕快鑽進去。在“家”的帽子滿天飛,教授滿街走,博士一操場的今天,我什麼時候成“家”了,而且“著名”了。我算什麼“教授”。我要說的是,我的真實身份是:陝西麟遊縣常豐鄉武申村村民。

我到了三十五歲才一捅一破一張紙,所謂“學術研究”,所謂“科研成果”,其實就是幾篇文章而已。長長短短的句子簡單的排列組合,充其量也就是能夠熟練利索運用文字的手藝活,也就是個文字搬運工。扛着大包小包的文字在稿紙上爬坡上坎,這跟那些奔忙於碼頭、車站、工地的搬運工從根本上毫無二致。

走進富麗堂皇的大廳,我人模狗樣的混跡在一羣西裝革履的專家學者中間,與跟我父親年齡相當的人,拍着肩膀,碰着酒杯,稱兄道弟。一次在學術大廳的圓桌周圍,討論後現代主義語境下“鄉下人進城”的文學策略。幾個從京城來的“後主”豪情滿懷,掄圓胳膊,唾液四濺。我透過寬大明亮的落地玻璃窗,看見不遠處的工地上,頭戴安全帽的農民工兄弟,正頭頂烈日,揮汗如雨地站在腳手架上忙着施工。腳手架像巨大的蜘蛛網,民工在蜘蛛網上艱難地爬來爬去。我頓時黯然神傷。民工們不知道他們正是我們正在討論的對象和話題。我們的言說對農民工兄弟來說,是那樣的無奈和無力。

讀着《華商報》上農民工跳樓討薪的報道,面對自己幾篇底層文學的“鄉下人進城”的“科研成果”,我不禁捫心自問:我研究炮製的這些東西有什麼意義呢?袁隆平的研究讓水稻畝產達到一千斤,給整個人類帶來了福音;劉殊威一篇六百字的文章,終結了上市公司藍田股份的業績神話。這麼想着的時候,我不禁悲從心中來。我們這些一天到晚鼓搗搬弄文字的人,我們這些在課堂上、在學術會議上唾沫四濺、滔一滔一不一絕討論什麼後現代主義,什麼現代語境下“鄉下人進城”,我們的“學問”又能影響什麼呢?其實我們什麼也沒有做,一種文字的烏托邦想象而已。

夏日持續的.高溫總會讓人望而卻步。看着城裏的人們悠閒的在空調的絲絲冷氣中,一邊喝着啤酒,一邊發着牢騷。我總會想起家鄉三夏大忙的情景。這個時候麥地裏滿是收割機的轟鳴聲和吆喝聲。男一女老少齊上陣,搶時間收割,忙着虎口奪糧。瓢潑大雨,不期而至,驅散了酷暑,讓人享受到難得的清新和涼爽。我卻站在陽臺上望着密集的雨簾,心急如焚。大量的麥子收割後不能及時晾曬,陰雨連綿,更容易發芽和發一熱黴變。

在城市裏混日子,也燈紅酒綠過,也風光虛榮過,卻常常面對豐盛的美味宴席沒有了胃口。總想起那一大碗扯麪,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這種面要擀厚、切寬。煮熟後撈在大瓷碗裏,澆上半鐵勺肉臊子,再加上紅蘿蔔、蒜苗、土豆、豆腐、雞蛋炒好的菜。鹽、蒜泥、味精等調料,腥油拌的辣子,醇香柔綿的岐山醋,大疙瘩蒜。面要攪開,這樣味道才能進去。吃起來筋道、滑一爽、熱火。下面的菠菜麪湯。青中泛綠,綠中透亮,呼嚕嚕吞進一口面,再喝一口菠菜麪湯。在我看來,人生的極致享受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在外幾天,嘴裏沒了面味,便淡出鳥來,覺得這人活得實在窩囊。出了火車站,打的直奔家外家麪館,人還沒坐定,就對服務員說:幹扯麪,要大碗,來碗麪湯,兩瓣蒜!

在一家五星級酒店開會用餐,每天早餐是自助西餐。看到臨桌吃一道,取一道,右手持刀,左手拿叉。吃牛排時,先將叉子朝上,用叉子背部壓住肉,使整片肉固定,再用刀沿骨頭插人,將肉切成小塊,用叉送入口內。邊切邊吃。吃西餐的禮儀我根本學不來。我找來一個鐵盆盆,將三文魚、壽司、貝類海鮮、牛排、雞翅、燙青菜、金針菇弄了半盆盆,服務員專門給我找來筷子。我一陣風捲殘雲,喝一口木瓜豬骨湯,吃畢一摸嘴,一下子找到吃麪的感覺。

二十來歲時曾迷戀過牛仔褲、花格子襯衣。這些年,我莫名其妙的對平底圓口布鞋、中式對襟褂分外喜歡。老北京布鞋一買就是好幾雙,除了雨天、雪天,布鞋從不離腳。幾件長袖短袖對襟褂,穿着上課、買菜、開會,出沒於大街小巷。一位同事說,你穿這身衣服有儒家氣質。我不禁啞然失笑。我爺爺穿了一輩子圓口布鞋、對襟褂子,沒有人說他有儒家氣質。他也不知道儒家是哪一個村的?看來,所謂“儒家氣質”也就是“農民氣質”。

悶得心慌,我就喜歡到菜市場到處晃悠。停放的農用車滿載着土豆、蘿蔔、白菜、大蔥、青椒、蔥頭、韭菜、蒜苗。看着它們闖入我眼簾,我頓覺得神清氣爽。是這菜市場,讓我進入到一種對菜園、土地和收穫場景的追憶和憧憬中。我彷彿回到小時候家鄉自留地那一片菜園子裏,赤腳從田壟上走來。想起菜園裏的螞蚱和蜻蜓,想起菜園裏的蜜蜂和花朵。也是這菜市場,讓我時時沉醉於泥土的芬芳,感受生活的純樸和厚實。書架兩旁掛兩串紅辣椒,再放上一個金黃飽滿的老玉米棒,一個橙黃鮮亮的南瓜,把田園留在了室內,朝夕相伴,讓我心生暖意。

我有一顆農民的平常心,明白自己的平凡與簡單。單位開會我總喜歡坐在後面角落裏,可以打盹、看報紙;一羣人坐車我總喜歡坐在後排座,愜意的獨享窗外的風景;集體會餐我最不願意坐主桌,更不會坐上座,總是挑個不引人注目的位置,這飯就吃的自在了。我從來就不是個清高的人,走到那裏都不會器宇軒昂,趾高氣揚。從不爭強好勝,鋒芒畢露。不吹鬍子瞪眼,也不看人臉色。

一無一黨一籍可開除,二無官職可免。粗茶淡飯日三餐,一覺睡到自然醒。偶有文章娛小我,獨無興趣見大人。挾着教案去上課,提着籃子去買菜。我喜歡這種樸素安靜的生活。淡然爲人處世,靜然讀書寫作。布衣暖,菜根香的日子啊,讓我心裏踏踏實實的過好每一天。守住自己的田園,種好自己的莊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朝也安然,暮也安然。耕田撒種,鋤草施肥。頭上白雲,耳旁清風。我爺爺是莊稼活一把好手,他的一句話:現在趁風好,多揚幾杴是幾杴。在我看來,勝過我讀過的所有名言佳句,使我終生受益。

在一個沒有大師的年代,我甘願做一個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