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雜文隨筆
只是有些意向還是讓我不自覺地想起他。明亮剋制的荒野,深綠扭曲的光斑,地下live穿透力極強的音箱,像印第安人送給我的捲菸,辛辣,老練,後勁十足,抽第一口時我尚且維持某種從容,第二口煙霧進入肺部時,呼吸道被刺穿,風銳利得像冰刀,須得我伸出手指握緊它,被刺穿後才能被融化。煙是好煙,世間一切美好盡是有害而上癮的。老人看着我的臉,海風兇猛,他嗓音嘶啞,緩慢地說,小姑娘,不要哭,你的一生還很長。
可不是嗎。我的一生還很長,我的一生總是太長了。白日裏與程序爲伴,參與學會,做沉重的設計,和瀕死患者聊天。能來找到我做設計的患者往往都有強烈傾訴欲,恰好我有耐心聽完一切。我學兩種毫無關聯的專門,一種目指新生,一種直面死亡。我開始穿襯衫,喝很多酒,說很少話。最近季節性過敏,因而不化妝,不過我年輕,年輕真是利器,羞恥心與顧忌全部爲零。徹夜酗酒過後,一潑水即可恢復原狀。我沒有裂痕,我還來不及擁有裂痕,就已經迅速掉入深海之中。
可我怎麼還在哭呢。這是我人生中至爲黑暗的一個夏天,我不是已經接受這個事實了嗎。前輩今天說了很多話,感嘆就活艱難,人人穿同樣黑色西裝,關在盒子裏說相似話語,笑容練習一萬遍,想來嘴角至死都會條件反射,聽到“早上好”就要立刻上揚,精準無誤的揚起一個弧度,“早上好”。
她邊說邊表演給我看,牽起嘴角,木偶似的。清茶打翻在套裙上,我們在居酒屋裏大笑,又點了燒酒枝豆親子飯,今夜是有些涼。下町的店鋪,賣的酒也不盡相同。淺草是梅酒,鶯宿梅,鍛高譚,八海山,我最愛紅南高。神樂阪是清酒,十四代,而今,風之森,日本酒的名字總比味道美得多。西船橋是燒酒,黑霧島,赤薩摩,一刻者,晴耕雨讀。我酒量深沉,又擅長顛倒黑白,喝多之後愛胡言亂語,整個店沒人逃得過我的談天大法,石雕也得跟我稱兄道弟的來一杯,這是規矩。不知道我哪裏來的規矩。
酒不能在京都喝,不能。嵐山神鬼莫測,你要靜。少抽菸,多吃飯,多睡覺,多說話,多交朋友,多笑一笑。我的香水是一瓶清酒,前調覆盆子蘋果梨,中調玫瑰櫻花鈴蘭,後調麝香柏木。理應溫柔嫵媚,不是,用在我身上,意外低沉落寞。總有人問我喝了什麼酒嗎,我說是香水。對方很驚異,哦,居然是香水,真是特別,和你很相配,很好聞。
啊,是說我看着就很適合白日酗酒嗎。這樣問完,又笑起來,自顧自的,不在意人家怎麼回覆。我老是不在意人家的迴應,熱衷單機,漫不經心,不講道理。朋友最近學三絃,要我教她識譜,我聽她彈了幾句,心裏想的是,這就算說是沒天賦也恐怕太溫柔了些吧,是我樂感差成這樣就不學了。嘴裏說的'是,你這個音不對,別那麼用力,再來一次。
不幸中之大幸,我五感奇爛,但樂感奇佳,嘲笑別人也算有資本。不不不,不可以當真的。對不起是什麼調子,再見如何發音,你好是不是c小調,我先走了可以用四三拍嗎。不知道,沒有人教過我,我好想知道,錯的答案也好,告訴我,讓我知道,魚出生在海里,它天生會游泳嗎?鳥出生在天上,它天生不認得地面嗎?我出生在人間,有道理我必須陷入紅塵嗎?好可惜,我沒有,我還沒學會,我還深陷地獄之中,永遠不想擡頭。
今夜喝了魔王。低溫,腰痠背痛,高跟鞋不合腳,論文被駁回,程序被表揚,昨晚在郵件裏對我說“海風很涼,加多一層毯子也無法勉強,仍覺得冷,還覺得重。可見病痛最可怕之處是令人軟弱的同時無力對抗軟弱”的人,今天已經不會再挑剔海風的輕重緩急。我把圖紙發過去,三分鐘後得到郵件回覆,謝謝您,家父很喜歡您的設計,祝您身體安康,前程似錦。
想把前者送給父母,後者送給朋友。至於我,我的願望只有一個,在無力對抗軟弱之前,希望我能有力氣主動了結自己。這很難,我清楚,太難。生命又不是遊戲,又不是光火,又不是舞臺劇的謝幕,又不是獲獎致辭。擁抱輕而易舉,情話需要對症下藥,悲傷橫衝直撞。想哭就哭吧,他說,即使是我,也不是永遠都笑着的。哭過之後,繼續往前走吧。別去設想,設想都是假的,你經歷的纔是真的。不要怕,不要猶豫,不要遲疑,犯規也好,失敗也好,什麼都好,去做吧。不要試探,不要心軟,不要總是拒絕,和世界和解吧。我不在了,可我還想看到你和世界和解。試試看吧,好嗎。
好,好,不好,好,好,不好,好,不好,好。
以上,是我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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