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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讓我最後陪您走一程的美文

我常想一個似乎很哲學的問題:人來這世上走一回,到底是爲了什麼?想這個問題的時候,便會想到您,也想到我自己。

爸爸,讓我最後陪您走一程的美文

我在30歲的時候,送走了54歲的您。54歲啊,時間對於您就已經完全靜止了。

那天早晨,從火葬場出來,盛有您的骨灰盒,就由我接過來,背您走一程了。

您的兒子和女婿要乘近一小時的汽車匆忙回家打點行李,然後返回來接您,再坐一夜的火車,把您送回老家,安葬在老家的祖墳地裏。媽媽說:“你父親說他活着的時候,不能在你爺爺奶奶身邊盡孝,死後一定要陪伴着他們。”回老家,這是您臨終的願望,雖然不願意您離我們那樣遙遠,但還是遂了您的心願吧。

您的兒子、女婿默默地看了您一眼,很沉重地走了。

火車是晚上九點的,還有這長長的白日天光,父親,就讓我揹着您的骨灰,帶着您的`靈魂,咱父女倆散散步吧。我知道,您的靈魂一定在半空中跟隨。我一點兒也不感到害怕,反倒有着一種敬畏。我相信這是世上唯我一人獨有的生命體驗。

爸爸,我們父女倆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從沒有這樣親密地安靜地散過步,傾心地交談過,也只有此刻了。您從來沒有帶我去過公園。秋雨剛過,陽光清冷而明豔,樹木都染上了秋意。颯颯風中枯葉飄零,竟有一葉落在了您的骨灰盒上。這一枚枯葉,多像您這一季的人生,一葉輕輕地凋落,卻重重地擊中我心底的疼痛。

晨練的人們正在散去,一個父親抱着女兒在親暱地走着笑着,您聽,那女孩的笑聲多清脆呀!人生的痛楚總是多於歡笑。於是,我在記憶裏努力地搜尋您那種沒有雜質最純粹的笑聲。

那是晚飯後,我們姐弟三人在炕上嬉鬧,您在廚房洗頭髮,弟弟光着腳丫啪嗒啪嗒地跑到炕沿邊,把頭探向廚房,看見您正用毛巾捂着眼睛擦拭臉上的水,就學了一聲貓叫,“喵——”扮了個鬼臉,並且忍不住嘎嘎地笑了起來,然後跑開了。妹妹一看,也學着哥哥的樣子,在門邊“喵”了一聲,也嘎嘎地笑着跑開了。弟弟又向廚房裏張望,您就把毛巾的一頭甩向門邊,嘴裏說着:“兒子,你抓不着。”弟弟一抓果然沒抓住,您大笑起來,像個孩子,笑聲爽朗而無所顧忌。“來呀,再抓。”妹妹也跑過來抓您甩來的毛巾。您在門外甩,弟、妹在門裏抓,我在一旁也跟着笑了起來。

這樣的笑聲,您一生中有幾回呢?搜遍了記憶,怕也只搜尋到這一回吧。大多數的時候您都是沉着臉,看不出有一絲笑容,爲生活的艱苦,爲工作環境的壓抑,活得嚴肅而拘謹。

恢復高考後不久加試了外語科目,您已經年過不惑又不參加高考,卻每晚都去英語班學起了英語。後來又天天跟着廣播學習日語,竟也把六冊的日語書學完了。似乎只有埋在書裏,您才活得自我。

後來,院裏開展業務培訓,就請您去講課。您白天上班,晚上上課,忙的時候您查找資料來不及做筆記,就讓媽媽幫助抄寫。週日,媽媽忙於家務,就把這個任務轉交給我。我抄着腺體、結締組織這些醫學術語,想象着您在課堂上是如何把這些枯燥的東西,講得透徹明晰且聲情並茂而不致使人心生倦怠,心底漸漸萌生一種敬佩。

儘管才學橫溢,業務精湛,但您性格耿直率性,不善於拉關係走人情,那兩年晉級的名單裏始終都沒有您。那一段時間裏,太陽總是隱藏在雲層後面。您從舅舅家把姥爺的那套木匠工具拿回來,要在家裏做大立櫃。於是,冬天裏,家裏不大的地方就成了木匠房。您順着炕沿的方向,支起一個大長條凳子,把鋸好的木板,放到凳子上刨。窗外簌簌的雪花應和着屋裏心緒一樣白白的刨花。

白天您在處方上開解着別人的病痛,傍晚您用刨子剔除附着在心上的鬱結。即使是手磨出了血泡,您還在狠命地推着刨子。唰,一片刨花,唰,又一片刨花。您可是要在失意造訪之前,先期拜訪那個隱形世界裏理想的自己。人生無法隱遁,然而您卻把一個美觀具體的大立櫃立在面前,顯現着生活的真實與豐富,爲困頓的內心找到一個對應和演繹的載體。

走走坐坐,不知不覺已到了中午。爸爸,您餓了吧,我們吃飯去吧。大多數情況我們是爲了吃飯而活着的,只有餵飽身體,才能餵飽靈魂。在公園附近的小餐館裏,我選了一個臨窗的座位,中午的陽光在桌面上晃動。我把裝着您的盒子輕放到我對面的桌子上,我們相對而坐。

我爲您點了一杯酒、兩碟小菜,又點了您最愛吃的炸醬麪,青椒肉丁醬的。平日吃飯您不許我們出聲,現在就讓我默默地看着您吃吧。沽酒自酌,也許這樣的時刻,酒的醇香纔會讓您心緒平復,臉上微微露出一絲滿足的笑容。自從得了癌症之後,您彷彿參透了人生,雖然依舊沉默,但已有了豁達的況味。您不再苛責自己,不再苛責我們姐弟,也不再無端地亂髮脾氣了。媽媽偶爾嗔怒責怪於您,您也只是嘿嘿地憨笑兩聲作罷。

您一生讓我記得的事很多,可我競想起了這些。

女兒總是以父親作爲人生的參照。您在我的命運裏潛移默化,無所不在。我彷彿是另一個您,從骨子裏處處活出您的原形,如今我已不惑,不自覺地,我承繼着您的稟性,一如您愛學習,但學不會搞人際關係;有點文采,卻只是用於排遣內心的孤獨;愛兒子,但也羞於表達。不用照鏡子,只從別人的眼神裏就知道我和您長得有多像!我不知道您看着我,是否就像看到了自己?

您的鬱結最終變成了身體上的疼痛,深受癌症折磨十年,現在終於以時間在生命裏終止爲代價,解脫了。

不知何時,我們父女在對往事的回望中來到了人羣熙攘的街道,燈火闌珊,正是下班的高峯,人們腳步匆匆趕往自己的家。火車站就在前方,您的兒子和女婿已在那裏等候,爸爸,我們送您走吧,回老家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