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宋林美文

上週末,周悅帶着六歲的兒子毛毛陪媽媽回了趟老家。

五年前，隨着弟弟在縣城買了房子定居下來，媽媽也跟着去了縣城，老家的房子就沒人住了。

開了大門，走進院子，牆角的一株桃樹正開的熱鬧，如煙如霧，又如天邊的一抹雲霞。這株桃樹是爸爸在世時種下的，如今，爸爸已經去世四個年頭了，它也由當初的一棵孱弱的小樹苗長成了如今胳膊粗的桃樹。

周悅閉上眼深吸了口氣，空氣裏滿是桃花那香香甜甜的味道。

媽媽這次回來是要整理一下舊物，能帶走的都給帶走，畢竟老家的房子以後就沒人住了。

媽媽開啟周悅從前住過的那間西廂房，讓周悅找找有什麼要帶走的東西。

周悅開啟那扇佈滿蛛網和灰塵的房門,裏面的東西擺放的一如她從前住在裏面時的模樣.

牀底下放着一個紫色皮箱,上面被媽媽套了層塑料薄膜.

揭掉薄膜,她在密碼鎖上猶豫着撥出了一串數字,密碼鎖“喀噠”一聲應聲而啓.

剛開啟皮箱,一張照片就從上面的夾層滑落了出來.

那是一張白色底版的一寸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劍眉星目的年輕軍官。

毛毛撿起照片，好奇的問道，媽媽，這個叔叔是誰啊？

周悅接過照片,用手指輕輕撫過,輕聲對毛毛說,是媽媽很久以前的一個好朋友。

照片上的青年那緊抿的嘴脣,那稍帶些憂鬱的眼神,似嗔似怨,彷彿正穿過八年的歲月注視着周悅。

翻過照片,背面寫着兩個遒勁有力的鋼筆字:宋林。

周悅開啓皮箱的那串數字，正是宋林的生日。

那串數字，周悅以爲自己早已忘記，卻沒想到，當手指剛碰到密碼鎖，它就像一個精靈一樣猛的跳到了周悅的腦海中。

那個紫色皮箱,是宋林送給她的。

周悅拿着宋林的照片,坐在桃樹下,閉上眼，嗅着桃花的芳香，彷彿回到了八年前宋林初次來家裏找她的那個早晨。

那是個春日的早晨，陽光正好，周悅在院子裏洗頭髮，有人敲門,媽媽開啟門,一身戎裝的宋林走了進來，陽光正好照耀在他的身上，形成一圈金色的光暈，他微笑着看着周悅。

金色的光線籠罩着一身綠軍裝的宋林，周悅一時有些眩暈。

周悅就那麼木呆呆的站在那裏，頭髮上的水還在兀自往下滴。

宋林走到她跟前，微笑着看着她。

周悅睜開眼睛，院子裏景物依舊，可是，那個微笑着看她的青年，又去了哪裏。

八年前，周悅在省城工作，剛到談婚論嫁的年齡，媽媽就着急的託了人到處給她找對象。

這也難怪，周悅上面還有個姐姐，幾年前不顧父母的強烈反對嫁到了新疆，一年也回不了幾趟孃家，媽媽經常因爲想念姐姐而默默的哭泣。爸爸雖然嘴上不說，卻總在姐姐打來電話時，紅了眼睛。

所以，在周悅的婚事上，媽媽態度很堅決，不能找外地的。

周悅自己也不想遠嫁。有幾次和姐姐聯繫，姐姐在電話裏哭得泣不成聲，說自己非常後悔嫁那麼遠，生活中的煩惱和委屈無處訴說，更無法在日漸年邁的父母面前盡孝。

周悅覺得，父母已經因爲姐姐遠嫁而傷透了心，她不能再重蹈姐姐的覆轍，不能讓父母再傷心了。

無論誰給她介紹對象，她都會先強調自己不願遠嫁,也不會離開家鄉。

再加上週悅心高氣傲，她的婚事就這麼拖了一年又一年，拖成了別人眼中的大齡女青年。

周悅以爲自己就要這麼一直孤獨下去了。

然而,這世上的事,誰又能說得清呢?

民國作家張愛玲在一篇散文裏說，在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裏遇見那個人，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就那麼剛剛好的遇見了。

她和宋林的相識,便是這樣的遇見。

那是一個週末的下午，周悅去圖書館看書，那是她一貫的愛好。

圖書館裏沒什麼人。

在這個高科技日益發達的時代，人們更願意透過手機電腦等電子媒介來了解外面的世界。周悅卻覺得，讀書的過程，是一種別樣的享受。手拿一本書，找個僻靜的角落坐下，默默的閱讀，細細的思考，久久地回味，也真的是人生一大樂趣。

周悅在一排排的書架間流連，看到了自己一直在找的那本《老殘遊記》，她欣喜的伸手去拿，卻和另一隻手碰到了一起，她和那隻手的主人同時擡頭，相互笑了笑，那手的主人是個劍眉星目的青年。

周悅和宋林就這麼認識了。

宋林的老家在東北，父親早逝，母親怕他受委屈，再也未嫁，獨自一人把他養大。宋林軍校畢業後分配到了這所城市的軍分區工作。

兩個同樣愛好文學的年輕人一見如故，他們在一起談論各自讀過的書，一起討論某本書中精彩的句子或者段落。

兩顆心不知不覺靠的越來越近，愛情的種子開始生根發芽。

宋林對周悅說，以後他們的家裏要有個書房，有寬敞潔淨裝滿書的書架，有古色古香的書桌。明媚的午後，一人一本書，徜徉在書海中，好不愜意。

大約半年後，剛好是五一，兩人商量好，宋林去周悅家裏找她，順便見見周悅的父母，商量結婚的事。

周悅從未見過宋林穿軍裝的樣子，她調皮的發短信給宋林，說，宋林，你一定記得穿着軍裝來我家啊，我想看你威風凜凜的樣子！

於是，那個春日的早晨，宋林穿着軍裝，來到了周悅家。

周悅的父母對身着戎裝，一表人才的宋林非常滿意，尤其是周悅的爸爸,是一位曾當過兵的老軍人,對宋林更是欣賞。

對於周悅父母不願女兒遠嫁的擔憂，宋林表示，會在這個城市安家，以後把母親從東北接過來。

如果一切就這樣發展下去，該有多好啊！

周悅和宋林沉浸在對美好未來的熱切向往中，宋林甚至想好了以後他們孩子的小名，就叫毛毛。

可是，人生這趟列車啊，你永遠不知道它會在哪個地方來個急剎車，讓你促不及防。

十月份，宋林給周悅打電話說母親病了，他要請假回去照看，周悅表示想陪他一起回去，畢竟以後就是一家人了。

兩人一起回到了宋林的老家，東北的一個小縣城。

這是一套普通的兩居室，聽到敲門聲，一個年輕的姑娘來開了門。周悅以爲那是照顧宋林母親的保姆或者親戚。

宋林的`母親躺在牀上，臉色憔悴，只淡淡的掃了眼周悅，就閉上了眼睛。

那個姑娘端着一碗藥湯走了進來。

我來吧，周悅伸手接過那碗藥，來到牀前。

宋林母親睜開眼睛，看了眼站在門口的那個姑娘，對周悅說，姑娘，我給你介紹下，那是宋林的未婚妻，叫小月。

周悅端着藥碗的手僵在了那裏，她困惑的望向宋林，宋林急急地把她拉出門去。

原來，這個小月是宋林的同學，也是他家的鄰居，從小就愛慕着宋林，宋林卻只把她當成一般的朋友。

宋林參軍去了部隊後，小月就經常去宋林家裏照顧宋林多病的母親，宋林母親知道小月的心思，一直試圖撮合他們，宋林卻一直不爲所動。

後來，宋林認識了周悅，告訴母親自己打算和周悅結婚，不料遭到母親堅決反對。

和大多數含辛茹苦獨自撫養孩子的單身母親一樣，宋林媽媽覺得自己的一生都是爲宋林活着，宋林應該無條件聽從自己的所有安排，包括婚姻大事。

聽完宋林的講述，周悅終於明白爲什麼她初次見宋林時，就感覺他的眼神裏閃爍着憂鬱。

“給我一點時間，你放心，我會努力說服我媽的。”宋林握着周悅的手，一字一句說道。

周悅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周悅對他們的愛情充滿了信心，她覺得，只要兩個人真心相愛，就沒有過不去的坎兒，她願意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所以，在接下來的幾天裏，她不顧宋林母親的冷淡，跑前跑後，精心的照顧宋林的母親。

可是，直到臨走的那天，宋林媽媽對她的態度也沒有改變半分。

周悅受的委屈，宋林都看在了眼裏，疼在了心上。

周悅覺得那一週過的像一輩子那麼長。

從東北迴來後，周悅並沒有告訴父母自己在宋林家遭受的冷遇。對她愛若珍寶的父母，如果知道她在宋林家所受的委屈，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同意她和宋林繼續交往下去的。

又過了幾個月，有一天，宋林約周悅見面。

咖啡廳裏，兩人相對而坐。

我媽媽鬆口了，她同意咱們結婚，不過她讓我轉業回老家，你願意跟我一起回東北嗎？你不必着急回答,好好考慮下。宋林看着面前的咖啡，低聲說。

周悅沒有說話，她望着窗外出了神。

她無法想象，假如自己跟着宋林去了東北，父母將會怎樣，姐姐的遠嫁已經讓父母傷透了心，自己無論如何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可是，宋林的母親好容易鬆了口，如果自己不抓住這個機會，那她和宋林就只能以分手告終。

一想到分手，她的心裏一陣疼痛，痛的擰成一團，喘不過氣。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怎樣的愛着宋林。

她把自己的困惑告訴了姐姐，姐姐流着淚求她不要再走自己的老路，姐姐求她無論如何也要留在父母身邊。

掛掉電話，周悅覺得自己的心空落落的，無所依傍。

她請了三天假，關掉手機，把自己扔在宿舍的牀上，睡了三天。

三天後，周悅跟單位申請調往外地的分公司工作，換了手機號碼。

宋林去單位找她，被告知周悅已經調往外地。去家裏找她，不知情的周悅父母以爲兩人在鬧矛盾，告訴了他周悅的新號碼，打過去，卻一直是無人接聽。

宋林給周悅的手機上發了無數條短信,他知道,她能看到。

他說,周悅,請你不要那麼決絕,請你給我一個機會,給我們的愛情一個機會。

周悅沒有回覆。

周悅的父母最終知道了他們的事，父母商量後，給周悅打了電話。

爸爸說，宋林是個好孩子，也是真心愛你，人這一生遇到相愛的人不容易，雖然你不說，但我們知道你很痛苦，你就跟他去東北吧，不要掛念爸爸媽媽。

周悅在電話裏沉默了。

她在這段日子裏同樣飽受煎熬，白天還好，可以拼命工作讓自己無暇去想那麼多，可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翻閱手機裏宋林發來的那一條條炙熱的短信，她無法做到心如止水。那麼多美好的瞬間，那麼多心心相印的情景，在她的腦海裏走馬樁一樣回放。

她給宋林發了短信，表示願意隨他回東北，宋林當然喜出望外。

宋林專門跑到商場給周悅買了個非常漂亮的紫色皮箱，說要讓周悅拉着這個漂亮的皮箱跟他一起回東北老家。

臨行前那天，兩人回到周悅的老家，周悅父母做了一桌子的飯菜爲他們送行。

客廳裏，周悅的爸爸和宋林在喝酒，臥室裏，周悅和媽媽相互依偎着說悄悄話，母女倆依依不捨。

忽聽客廳傳來宋林的驚叫：“叔叔！你怎麼了？你快醒醒！”

周悅跑到客廳，看到爸爸半躺在地上，宋林正託着他的上半身，着急的滿頭大汗。

救護車把周悅爸爸送到了醫院，是急性腦溢血。

周悅一直守在還未甦醒的爸爸的牀前，連宋林什麼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爸爸，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和媽媽了，周悅像是在告訴爸爸，又像是在告訴自己。

一週後，周悅爸爸終於甦醒，一家人自然歡欣無比。

一個月後，爸爸一個老同事把自己剛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兒子介紹給了她。

半年後，周悅穿上了婚紗，在父母親友的祝福聲中，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婚後的生活平淡而幸福，丈夫對她很好，公公婆婆更是把她當成女兒來疼。

偶爾，她會想起宋林，想起他初次來自己家那天的情形，恍如隔世。

“媽媽媽媽，叔叔的照片掉水裏了！”毛毛突如其來的叫喊把周悅拉回到現實。

只見周悅手裏的照片不知什麼時候被毛毛拿去玩了，又被他不小心掉落到了院子裏往外排污水的水道口，媽媽爲了給那棵桃樹澆水，一直開着水龍頭，照片隨着水流的旋渦被快速衝進了黑暗的下水道。

周悅起初想伸手去撈，又縮了回去。

也許，這是天意吧！

再見，宋林，她在心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