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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中行爲什麼要作文

爲什麼要作文?問題很簡單,卻可以有不同的答覆。因爲學校有這門課,這是揹着書包上學不久的孩子們的可能想法。因爲有些場合要考作文,這是上學已久將要離開學校的大孩子們的可能想法。因爲有些意思,不只要說,還要寫下來,甚至不必說而必須寫下來,這是近於三十而立直到老成持重的許多人的可能想法。所謂必須寫下來,情況各式各樣。想要告訴的人不在跟前,說話聽不見,只好寫,如書信之類。有時候,在跟前時並不少,但爲了表達得更柔婉,更懇摯,卻寧可寫而不說,如有些書信之類。還有時候,並不想告訴人,卻爲了備忘,必須記下來,如日記、札記之類。更多的時候是有所思,有所信,自認爲應該傳與廣大讀者,包括十世百世的後來人,這就是各種性質的著作之類。這最後一種情況,古人也早注意到,如《左傳》襄公二十五年引孔子的話:言之無文,行而不遠。這個說法,我們現在來發揮,似乎可以說,有所思,有所感,只說不寫,就不能打破空間和時間的限制;發揮得積極一些就是,有所思,有所感,寫下來,就能打破空間的限制,讓千里以外甚至全世界都知道,並打破時間的限制,讓千百年後的人都知道。一般說,作文之爲必要,理由不過如此而已。

張中行爲什麼要作文

這就又碰到上文提到的寫話問題。言是話,寫成書面形式,成爲文,於是可以行遠。這樣說,作文不過是把語音變爲字形,其爲必要,或說優點是可以行遠,即打破空間和時間的限制。這個優點分量很重,因爲,如果沒有這個優點,文化就幾乎會斷種,或至少是停滯,人類的文明自然就難以滋生光大。但是不是作文的價值就止於此呢?應該說不止於此。有文化的成年人都聽過大量的話,讀過相當數量的單篇文章和整本著作,如果兩者的內容像物一樣,都可以集成堆堆,然後察看,比較,就會發現,話的一堆和文的一堆,且不管量,在質的方面原來有相當大的分別:話輕文重,話粗文精,話低文高,等等。總之,文所傳的不只是話,而遠遠超過話。

這超過的情況有多方面,這裏說說主要的。

一是精確。又可以分作三個方面。(1)簡練。同一種意思,同一個人,用話表達,常常會不經意,因而難免冗贅、拖沓、重複;寫成書面,總要經過思考斟酌,因而會簡練得多。(2)有條理。說話,有時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沒想到,說了話不算了,他。中午下班,剩兩車沒卸,還。忘說了,那是上午佈置讓下午討論的。重九登高總算大家團圓了;中秋賞月大哥出差,沒參加。寫成書面,多少要用一些組織的功夫,就不會出現這樣顛三倒四的情況。(3)確切。同一種意思,用以表達的詞句可以很不同。不同的詞句,有價值相等的可能性,但不多;經常是有高下之別。譬如由高到低可以排成如下的行列:恰如其分,大致明白,意思模糊,似是而非,大錯特錯等。同一個人,用話說,常常脫口而出,所用詞句未必是恰如其分的;用筆寫,選詞造句總要費些心思,甚至還要修改,達到恰如其分的機會就大多了。

二是深遠。深遠的對面是淺近。話,從理論方面說自然也可以不淺近而深遠,但實際上,與文相比,總是偏於淺近。因爲習慣如此,所以無妨說,想表達深遠的內容,我們要用文,不宜於用話。這所謂深遠的內容,可以包括種種方面,這裏作爲舉例,只談兩個方面。(1)難明之理。最典型的是哲理,如下面兩處(爲了簡明,舉文言。下同):

a.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a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慾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老子》第一章)

b.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莊子齊物論》)

像這樣深微的內容,用文表達,詞語典重而意義精闢;用話表達,即使非絕不可能,總是很難的。(2)難表之情。最典型的是詩詞,如下面兩處:

a.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李商隱《錦瑟》)

b.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月臺花榭,瑣窗朱戶,惟有春知處。碧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困愁深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賀鑄《青世案》)

像這樣的幽渺之情,不用文而用話,總是很難表達的。

三是優美。話可以說得美。《論語》推重宰我、子貢的口才,說:言語,宰我、子貢。可惜沒有舉例。《左傳》、《國語》等史書裏還儲存不少所謂辭令;遠遠之後,像《紅樓夢》裏鳳姐的巧言也是好例。不過比起書面的花樣,那就顯得寒儉多了。書面的花樣,文言裏尤其多。最突出的是韻文,由《詩經》開始,之後的樂府、唐詩、宋詞、元曲等都是。還有我國特有的駢文,四六對句,如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蘇軾的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都是大家熟悉而百讀不厭的名句。散文寫得美的也很多,寫景的如《水經注》和柳宗元的遊記,言情的如晉人雜帖和蘇東坡的小簡,都值得反覆讀,仔細吟味。五四文學革命之後,白話作品,寫得美的也很有一些,如魯迅的百草園,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等都是。這種種優美的精神財富是文創造的,用話,恐怕很難,而且由於不成文法的分工,如果話一定要越俎代庖,我們聽着也許會感到過於造作吧?

由此可見,文是話的書面形式,卻又超過話的書面形式;它有大本領,有大成就。由利用它的人這方面說,它是表情達意的更好的工具,學會使用它就會有大成就,纔能有大成就。這樣,人生上壽不及百年,柴米油鹽,雜事無數,還要不憚煩而用力作文,其原因就是非常明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