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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詩歌的落花意象

王維1.41W

王維山水詩中的“落花”不同於中國詩歌中的傳統意象,它受到佛源禪典的淫染,具有異質性。

王維詩歌的落花意象

在“衆星羅秋”的盛唐詩歌王國,王維與李白、杜甫鼎足而三,分創了中國詩域的高標典範。與李杜相比,王維的詩歌神遊物外,思臻化境。唐以降的詩評家,對王維獨樹一幟的詩風追蹤攝跡,大都不約而同歸因於佛禪思想在王維詩歌創作中的深刻影響。以禪宗的“空觀”照臨萬象,草木花鳥、竹林松風、水光漁火,在詩人王維直觀的“具眼”中皆是超然於本體的自在的存在,是禪趣妙道的審美體驗。王維隱居輞川時期的山水詩更充分體現了這一審美特徵。王士說王維的輞川諸作“字字入禪”,讀後使人“名言兩忘,色相俱泯”。的確,王維常藉助於“空”“隔”“白雲”“遠”“飛鳥”“落花”等獨特意象,營造出意趣盎然、深幽虛靜的畫面,達到詩境與禪境的妙合如一。但是這些意象,是如何被詩人運思於筆端,成爲純粹的審美“直觀”對象,落入詩人眼中,並與禪宗審美髮生了曲折微妙的關係的?在這一思考向度上,本文以爲尚需溯源清流,探幽發微,故以王維詩中“落花”意象爲例試作探析。

一 似花非花:妙契禪境,語出有自

“落花”是中國詩歌中的傳統意象,其源遠,其流長,僅王維同時代詩人中就有不少寫“落花”的名句:劉希夷“洛陽女兒惜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杜甫“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李白“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等。這些詩句中的“落花”明顯着色於詩人的情感,或以落花吟詠人生悲哀,或借落花示愁暢興,或點染心緒,或託物寄志。花是自然之實體,客觀之具象。即使如劉長卿詩中“細雨溼衣看不見,閒花落地聽無聲”中無聲無息的落花,也並未消融於詩人的意識之野,依然是詩人耳聽目遇的結果,物與人明顯兩“隔”,花還是花,我還是我。詩人觀到色,聽到聲,興味所至,發爲詩情,“落花”是表情達意的符號。而王維詩中的“落花”意蘊就迥然不同。

《辛夷塢》一詩是王維《輞川集》的第十八首。這首詩乍讀辭淺意直,“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寫的就是芙蓉花山中開落。可是,稍一聯繫“木末”“無人”“紛紛”的詞意,立時就會在眼前映現一幅有強烈衝擊力的畫面。自古以來,以詩言志,以詩傳情,那麼,王維借這空谷紅花熱烈地開,紛紛地落,要傳達何情何志呢?在這裏,芙蓉花開落紛紛的生意與所處山塢的幽寂交織出奇異的詩境,令人遐思。宗白華先生說:“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萬物靜觀皆自得。過着幽居生活,深諳佛理禪趣的詩人由這一樹芙蓉落蕊自得象外之象,言外之意。王維將詩歌審美體驗與宗教審美體驗融合爲一。自開自落,自生自滅的空谷紅花的獨特意象,讓人聯想起“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的禪家境界。

《鳥鳴澗》一詩向以空靈虛靜、禪趣幽妙膾炙人口。前兩句“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寫春山空廓,桂花雨飛,自然界幽麗生動;後兩句“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寫月出鳥鳴,光與影移動,動與靜互映,客觀世界朗然靜照。這靜寂悠遠的境界,是王維此時此刻心境極“閒”的真實投射。唯無一絲俗塵浮念,“虛空生汝心內”,宇宙萬有,一花一石,一響一動,才能如此纖毫不遺,大千世界皆納入一毛孔中。在王維的世界裏,桂花紛紛,不落六慾,是“妙好天花”;春山落桂,月出鳥飛,宗在自然生命的律動中剎那頓悟了永恆的意義,這也正爲禪的第三重境界“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生動譬喻。

王維詩中的落花,已不是泛泛的述景語辭,落花妙契禪境,顯示一派“真如一如”的禪趣。那麼,“落花”如何落入了禪語,營構出花禪一體的妙諦?雖是微言,按之佛典,也並非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花與禪宗的淵源極深,據佛典記載,釋迦牟尼靈山拈花,遍示衆人,大家面面相覷,不知何意,只有迦葉尊者破顏一笑,佛即把正眼法藏傳於迦葉,迦葉就成爲了禪宗第一祖,因此說禪宗的起源是從一朵花開始的,別有道理。花在佛教中被賦予了佛道的象徵意,佛事中常以花供養功德,“花開”被看作“花報”。種樹得花,就如遵從佛道;花落果熟,有如修成正果,獲得果報。由花的'象徵意義又引出“花翳”的說法,由翳目看花,花是空花。法眼看花,花是不實之物,如若以翳目看花,所見就是妄見。禪宗說法也常常用“水月鏡花”作比喻,以其不實之相,喻指禪的“空”觀。以佛眼看百花,就都可成爲悟道的參照物。一花一菩提,於花中見真如,被認爲是修得了正觀正念。

王維詩中寫花開的少,寫落花的多,王維何以獨鍾於“落花”呢?《維摩詰經》是王維最喜讀的佛經,此典探討的佛理核心是,空諸一切,心體無滯,不論出世入世,在家出家,都能成佛,這纔是般若境界、不二法門的解脫。現代成語“天花亂墜”即出自《維摩詰經》。“天花”即指天上的妙花,有兩種含義:一是佛教教義虛指的“花”並不實有。“天花”原本是諸天伎樂紛響,如雨落至人間的“虛空花”,因此有“天花亂墜偏虛空”(《心地觀經一》)的說法。二是自然界之花,即我們常見的花,能稱爲“天花”的是用法眼看待,它是“妙好”的。王維諳熟《維摩詰經》,對“花”所蘊藏象徵的佛法真諦體悟精微。故王維詩中對花的體認也包含兩層意義,第一層,花是花,是順應自然時節有開有落的花,是俗世中人人可見的花;第二層,花不是花,離了世間生滅的“虛空花”,雖爲實有,卻成幻相,是超脫了自然之具象的純粹審美經驗的“直觀”的產物。王維詩思獨運,把兩重意義融合疊印,達到禪趣與詩境的圓融一體。以花寓禪,花是花,花又非花,空谷辛夷,空山落桂,皆是“虛空花”,是王維心靈人格的生動寫真。

《維摩詰經》中還有一個“天花著舍利弗衣”的故事。講的是一日維摩室內正在說法,天女現身,就散花在諸菩薩和佛弟子身上。花瓣至菩薩身上即紛紛墜落,而於佛弟子身上,怎樣也無法去掉。天女就問諸弟子爲什麼非要把花去掉?弟子答,出家人不能戴花,畢竟花不如佛法。天女誡示道:花之所以不粘菩薩身,是因菩薩已斷一切分別想,法就是花,花就是法;花粘在諸弟子身上,是因諸弟子色聲香味觸五欲之根未除盡,心存分別想,不能解脫的緣故。了斷一切分別想,則於一切時中,都能不塵不染,不粘不著。《維摩詰經》所載這一典故想必對王維影響頗深,因而在王維的詩作中時現“落花粘衣”的詩歌形象就不足爲怪了。自性清淨,花不沾衣,把一切事物都看成是佛法真如的外在顯現。“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鬱郁黃花,無非般若”(僧肇語),可視爲王維禪宗審美的標高。   綜上所述,可以說王維詩中“落花”之譬喻源出佛典,它展示了王維於佛理典故的高度結撰技巧,又體現了詩人獨異的審美追求。“落花”意象的異質性,不是對中國詩歌傳統的因襲,亦不是妙手偶得,它深受佛源禪典的淫染,脫落而無痕跡。自然界的落花在詩人“空觀”審美經驗的關照下,成爲“虛空花”,是王維理想人格的追求和寫照。

二 “花落知多少”:人生與審美境界的投射

無色無相,純任自然,虛體廣大,“落花”無疑是王維的一種人生鏡像,透過這“璀璨的反光”我們把握到詩人對生命的主體性闡釋。

王維生逢盛唐,少年才俊,與李白、杜甫相比,仕途並無險風惡浪。他與李白生年一致,享年相當,同享詩名,都受到過政治上的排擠和打擊,對奸臣當道,朝政日非的現實都曾痛心疾首,懷救世之志。兩人卻選擇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一個仗劍遊歷,興風狂嘯,以不羈之態睥睨世俗;一個持戒安禪,斂心守志,以不爭之態隱遁山林。如果說是久在官場,看透大唐一去不可返的頹勢,那麼小王維十一歲的杜甫經歷此便更爲深巨,然而歷史留下的是杜甫縹緲孤鴻的人生剪影和苦苦吟哦的濟天下、安蒼生之志。在幾乎相同的時代背景之下,王維走的這條無可無不可的人生道路值得深味。當然影響一個人的人生與價值觀的最終選擇的因素極爲複雜,幾乎無法條陳和細究。而這在王維身上又是個特別,從出生到終卒,始終有一條經線貫通王維整個生命歷程,對他的人生及詩歌創作都產生了質的影響,那就是――“殊勝佛緣”。

王維出生在一個佛教氣氛濃厚的家庭,父親早逝,母親崔氏虔誠奉佛,師從北宗禪領袖神會弟子大照禪師普寂,王維兄弟自幼便隨母吃齋茹素。自開元九年(公元721)王維中舉不久,因伶人舞黃獅子得罪遭貶出京,至開元二十三年在張九齡舉薦下回京出任右拾遺,這十四年當中,朝廷政治黑暗動盪,王維個人仕途顛簸困頓,使他日漸產生退隱心意;但另一方面,他念家中兄妹之情,以至於沉吟不能去。這多方面的原因使王維一直過着半官半隱的生活。開元十七年未滿三十歲的王維正式拜在道光禪師門下,對佛理研習日深,此一時期的詩作中也可以看出他的交遊多是僧道居士。開元二十八年,王維傾心服膺慧能的“不立文字,心心相授”的南宗禪,這是王維佛教人格,心靈視界的重大轉折。這一年,王維從殿中侍御史任上知南選,路過南陽,得遇慧能弟子神會,此後王維與神會保持密切的交往,隨後又應神會之請爲慧能撰寫碑文。以寂爲樂,空有不二的禪宗修悟方式成爲王維在生活和詩作中追求的審美趣味。隨着生活閱歷的累積,特別是中年以後政治上的打擊和壓抑,佛法境界越來越成爲王維的精神依託。他在藍田構築別墅,過着“彈琴賦詩,嘯詠終日”(《舊唐書・王維傳》)的生活。晚年的王維更是摒絕塵事,在自然山水的體悟中參禪悟道,尋求永恆的精神體驗。但是王維也並非將自己的精神完全泯滅在宗教的虛無中,在一些詩作中王維也曾發出世事滄桑,生命幾何的哀嘆:“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嘆白髮》)”,“埋骨白雲長已矣,空餘流水向人間(《哭殷遙》)”。在王維恬靜淡然的心胸間,偶有這種人生哀音的流露,讓我們漸欲接近一個內心世界豐富細膩,敏感多思的詩人本真面目。

王維對於中國詩歌,乃至中國文化的影響,不僅僅是給後人留下了一種傳統士人精神人格的審美範式,更突出的貢獻是他賦予山水自然以特別的人格色彩。落花、飛鳥、山月、松風皆脫落自然之主體,皈依王維禪宗審美之主體,使自然山水獲得了一種超越現實存在的永恆價值。山水實境與佛禪空境的完美交融創造了中國詩歌至高的藝術境界。他常將詩人之“我”置之物外,對自然萬物作超距離的圓融觀照,又善抓住自然界裏極其精微的聲、色、光、影的變化,表達無窮的哲理韻味。王維歸隱後所作《田園樂(其六)》,在詩體、意象和詩境上都與孟浩然的《春曉》相近,不妨稍作比對。孟詩雖也表達了一種閒適悠然的心境,但詩人被啼鳥喚醒之後,回想一夜風雨急,不免心裏一緊,殘紅萎地,花已不在枝頭的留戀惋惜之情躍然紙上。不離世間苦,滿懷塵世憂,詩人求閒適卻難以超然的形象非常鮮明。王維此詩前兩句清新明麗,後兩句則是一派天機。啼鳥何妨入眠,落花鋪地卻讓人感覺潔淨不染,何必掃去呢?不但詩人成了局外之人,一切皆隨順而安,無依無待,十足自在,流露出禪家了斷分別之想,萬法盡在自身的妙諦。其旨淡而遠,其趣深而幽,令人回味無窮,遠高於孟皓然《春曉》的有旨無趣。王維詩中相似的審美創造還有很多,例如,“落花啼鳥紛紛亂,澗戶山窗寂寂閒”(《寄崇梵僧》),“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從岐王過楊氏別業應教》等,這些以“落花”爲中心意象的詩,皆是以“靜”爲特點,以“落花”爲引機,誘發寂與空的哲思。在靜與寂的藝術實境中,王維尋求空明本體,達到一種剎那永恆的人生體悟和審美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