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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李賀詩中的鬼域世界

李賀2.1W

李賀人稱“詩鬼”,在其兩百多首詩歌中,真正言及鬼域的不過十首左右。

分析李賀詩中的鬼域世界

人言“太白仙才,長吉鬼才。”①錢易也讚道:“李白爲天才絕,白居易爲人才絕,李賀爲鬼才絕。”②嚴羽又云:“人言太白仙才,長吉鬼才。不然,太白天仙之詞,長吉鬼仙之詞耳。”③從多家言論中,可以看到李賀的歌詩是與“鬼”分不開的,然而李賀真正所寫的鬼詩不足二十首,卻得到了“詩鬼”,“鬼仙”,“鬼才”的評價,由此可見他對於有關鬼域中的詩作描寫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李賀善於摹狀與世人命運密切相關的鬼域世界,鬼域的氣氛進入李賀的詩歌中,是籠罩在他心靈上的巨大陰影。這一突兀的特點反覆出現,正是他生死觀矛盾不可調和的產物。

根據【清】王琦等注《李賀詩歌集註》(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10月第一版)將李賀詩歌中含有鬼域世界的詩歌整理如下:

一、 李賀詩中的人生觀

在人類社會發展早期,人類對於世界的認知水平低下,對於自然和人類的生命本質問題在長期的探索中,得不到明確的答案。古人便對自然界中的,如風雨雷電等一切非人力所掌控的變幻莫測的現象和死後的去向存在一種莫名的敬畏感。《中國小說史略·第二編》“見天地萬物,變異不常,其諸現象,又出於人力所能以上,則自造衆說以解釋之:凡所解釋,今謂之神話。”這種現象不僅僅是東方古代社會中所獨有的,而是人類整體發展進程中所共有的現象。

對於生死的觀點在人類發展史上,東西方社會中的觀點也是驚人的相似。這是一種全球性的普遍的文化現象和文化認同,原始初民有着共同的認識,認爲人是靈與肉的結合,人活着是靈魂在體內,死後只是肉體腐爛,而靈魂還存在着。如柏拉圖所說:“死亡是靈魂離開肉體的監獄而獲得釋放。”

李澤厚曾說中唐是“各種風格、思想、情感、流派競顯神通,齊頭並進。”④的時代。李賀作爲中唐時期的標誌性詩人,在他的詩歌中所滲透的生死觀,也是儒釋道三家融合的生死觀的所共有的認識,在他的詩歌中多認爲人死後化爲“鬼魂”的形式繼續存在。而鬼魂所依附的環境多是幽冷悽清的墳墓之中,所以對李賀詩中鬼域世界的深入探究也正是對李賀詩歌生死觀的一種探究。

《說文解字》:“鬼,人所歸爲鬼。”《禮記·祭義》:“衆生必死,死必歸士,此之謂鬼。”如果說人生在世有衆多的不平等,但是在死亡面前卻是人人平等的。無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還是如草芥的平民都難逃一死。李賀爲他的憂生之嘆找到了絕佳的吟詠對象——鬼域世界中的墳墓。

不管是“人間無阿童,猶唱水中龍。”王浚這樣的英雄,還是“買絲繡作平原君”的賢明之主平原君人生最終不免要撒手塵寰,身歸黃土之中。黎簡語:“平原之豪,衛娘之美,皆不可留,況我身乎!結句自傷也。”正所謂“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人的一生誰也無法逃脫墳墓之一歸宿地。

李賀因爲自身的體弱多病而產生的憂生畏死情緒十分強烈,他總希望時間能夠走得慢一點,甚至希望能將太陽系住“長繩繫日樂當年”(《樑臺古意》)在《將進酒》中“勸君終日酩酊醉,酒不到劉伶墳上土。”又如《浩歌》中:“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惟澆趙州土。”錢鍾書《談藝錄》中分析道“按希臘古詩有云:‘爲樂須及生時,酹酒墳前,徒成泥淖,死人固不能飲一滴也。’則略同高菊磵《清明日對酒》所謂‘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酒泉。’之意,視長吉更進一解。”⑤因爲正是知道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事實,所以李賀要用一種特別的方式來排遣這種難以難避的幻滅感,那就是如他在詩中提倡及時行樂的人生觀,既然死後得不到歡愉,何不在享受這一世能都得到的快樂。

二、李賀詩中的特殊祭祀活動

由傳統的生死觀中,我們可以知道古人對於死亡的認識,是否定和拒絕死亡的態度,他們認爲死亡並不是終點,死後鬼魂的形式脫離了肉體依然存在着。由這種“死事如生”觀點,古人們十分重視喪葬制度。早在原始社會早期,安葬的人們會將死者生前使用過的的和喜歡的物品來隨葬。而古之帝王則愈演愈烈,秦始皇大興陵墓,爲自己建造了一座地下皇宮。“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中的茂陵的就是漢武帝的陵墓。

談到鬼域世界,自然而然的便會聯想到的是祭祀活動。中國古代思想延續至今的“禮”文化思想中的“禮”字古時的寫法爲“禮”,左邊意爲神祗,右邊是祭祀的器具用品。禮字的本意就是“敬神鬼”起源於祭祀活動中。“殷商上承原始社會的宗教,有加之現實社會壓迫的需要,巫術的空氣瀰漫上下,鬼神禁忌籠罩人心。”⑥《禮記·表記》說:“殷人尊神,率民以示神,先鬼而後禮。”《左傳》“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禮記·祭義》“禮有五經,莫重與祭。”祭祀被認爲是國家的頭等大事,是一項莊嚴肅穆,規模浩大,程序繁多的禮儀形式。祭祀是我國古人的一項重要的宗教活動,我國的祭祀文化源遠流長。

《楚辭·招魂》裏甚至羅列出了一份祭祀鬼魂的食譜:“室家遂宗,食多方些。稻粢穱麥,挐黃粱些。大苦鹹酸,辛甘行些.肥牛之腱,臑若芳些。和酸若苦,陳吳羹些。胹鄨炮羔,有柘漿些。鵠酸臇鳧,煎鴻鶬些。露雞臛蠵,歷而不爽些。粔籹蜜餌,有餦餭些。瑤漿蜜勺,實羽觴些。挫糟凍飲,酎清涼些。華酌既陳,有瓊漿些。歸反故室,敬而無妨些。”

由此可見人們祭祀鬼魂準備的是鋪張羅列,各種食物不惜一切代價,也許是人們自己都捨不得吃的,在祭祀時都要慷慨的拿出好酒好肉供奉鬼神。人們祭祀鬼神,歸根到底還是畏鬼神的緣故,只有畏懼纔有敬,有敬就有了祭祀,中國人的鬼神崇拜由此而產生,人們似乎還想透過祭祀活動得到鬼神的庇護,得到一些看不到的實用功利其實也就是一定的心理安慰。

正如J.G.弗雷澤在《金枝》一書中提到宗教不同於巫術的特徵之一是“首先確認有神存在,並且還以祈禱和奉獻供品來贏得神靈的庇護。”⑦這就是說祭祀的主要目的'是像鬼神祈禱,希冀鬼神能夠庇佑他們戰爭的勝利亦或是得到風調順的生活等。   在李賀詩中記述的精彩的祭祀活動以“神弦”系列作品爲例,有《神弦曲》、《神弦》、《神弦別曲》,合觀三首詩增進了對古代神巫祭祀活動的瞭解。詩中誇張的祭祀儀式“畫弦素管聲淺繁,花裙綷縩步秋塵”,和“旋風吹馬馬踏雲”“海神山鬼來座中,紙錢窸窣名旋風。”對天降神靈的威勢描寫的惟妙惟肖。這些都是李賀所見到的祭祀的場景,而他本人實施的祭祀活動卻是與這鋪陳誇張的祭祀場景有着極大的差別。在李賀的祭祀活動中,他大多祭祀的是鬼魂而不是神靈,他的祭祀只是單純的奉獻,而並不曾想從其中得到什麼回報。

如李賀的《長平箭頭歌》“漆灰骨末丹水沙,悽悽古血生銅花。白翎金竿雨中盡,直餘三脊殘狼牙。我尋平原乘兩馬,驛東石田蒿塢下。風長日短星蕭蕭,黑旗雲溼懸空夜。左魂右魄啼肌瘦,酪瓶倒盡將羊炙。蟲棲雁病蘆筍紅,迴風送客吹陰火。訪古丸瀾收斷鏃,折鋒赤璺曾刲肉。南陌東城馬上兒,勸我將金換簝竹。”

詩人在這片國殤的土地之上,無意對古代的戰事歷史進行評價,而是將關注點放在了戰死沙場的孤魂野鬼身上。在這片古戰場上,詩人彷彿與這些千古幽靈發生了情感的交流,彷彿看到“左魂右魄”瘦骨嶙峋的樣子,因爲長久的無人祭祀,而飢餓難忍,紛紛前來向他乞討食物,於是詩人便“酪瓶倒盡將羊炙”來祭祀那些慘死的亡魂。四野之中鬼火陰陰,似乎是那些亡靈在感激他祭祀的恩惠。李賀的祭祀活動是緣於他與亡魂的情感共鳴而產生的深切的同情,他之所以祭祀只是純粹的爲他們奉獻,並不祈求從中得到回報。

若說李賀是抱着怎樣的一種心態祭祀的,那麼舉凡數人最能體現其心境的應該是林黛玉《葬花詞》中的“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如今站在這荒蕪的古戰場裏李賀所能做的不過是祭祀這些亡魂而已,而等到自己死後又不知是誰人會來爲自己憑弔。在李賀的詩作中鬼魂是沒有福禍人間的能力,那些鬼魂自身都有着說不盡道不完的遺憾和哀愁。

三、特寫鏡頭式的環境描寫

李賀詩中能典型的代表他“詩鬼”之名的當數《蘇小小墓》、《南山田中行》等詩,這些詩作中對於鬼域世界的描寫使用的是特寫鏡頭式的描寫,恍如身臨其境在鬼氣森森的墳墓之間遊蕩。

《蘇小小墓》:“幽蘭露,如啼眼。無物結同心,煙花不堪剪。草如茵,鬆如蓋。風爲裳,水爲佩。油壁車,夕相待。冷翠燭,勞光彩。西陵下,風吹雨。”

黎簡評之“通首幽奇光怪,只納入結句三字,冷極,鬼極。詩到此境,亦奇極無奇者矣。”⑧全詩既是寫景又是寫人更是寫情。曾益語:“露啼,是墓蘭露啼,是蘇小墓。”“草如茵,鬆如蓋。”之景實際上是“時則墓草已宿而如茵矣,墓鬆則掩而如蓋矣。”不過是墓上的一對雜草,一棵松樹而已,描寫的如此深情細緻。“淒涼,楚惋之中,寓妖豔幽澀之態,此所以爲蘇小墓也。”⑨其實此語應倒過來說,因爲李賀寫的是蘇小小,所以他將內心的一股情意全部寄託在那墳墓之上,淒涼楚惋是他將心中情思寄予在蘇小小的身上。只是透過鬼域世界中幾個處鏡頭的特寫式的放大描寫,便將幽譎詭麗的蘇小小之墓呈現在世人眼前。誠如王夫之語:“情境雖有在心在物之分,然情生景,景生情,哀樂之觸,榮悴之迎,互藏其宅”又曰:“情景名爲二,而是不可離,神於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情中景,景中情。”用特寫式的鏡頭描寫,將情景交融之感描摹的淋漓盡致。

再如《南山田中行》:“秋野明,秋風白,塘水漻漻蟲嘖嘖。雲根苔蘚山上石,冷紅泣露嬌啼色。荒畦九月稻叉牙,蟄螢低飛隴徑斜。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松花。”

詩人田中行時,隨着時間的推移,詩篇中愈益呈現出森森鬼氣。曾益曰:“鬼燈如漆,言明中暗,暗中明,照松花,鬆間多古墓也。”⑩詩人將視角聚焦在一個特定的鏡頭上,放大描寫將墳墓間的幽深恐怖之氣從一點之中迸發而出。

又如《感諷五首·其三》“南山何其悲,鬼雨灑空草。長安夜半秋,風前幾人老。低迷黃昏徑,嫋嫋青櫟道。月午樹無影,一山唯白曉。漆炬迎新人,幽壙螢擾擾。”

姚佺:“及讀賀此作,亦鬼詩,亦鬼境。”南山在詩中是一處亙古的墳場,是終生最後的歸宿之地。開頭一“悲”字便定下基調,鬼雨灑落在荒草之間,這樣的特寫鏡頭讓人不禁想到這其間究竟是“鬼雨”還是鬼在墳間啼哭。由墳墓間的熒熒鬼火聯想到鬼亦有情,以鬼火迎接新葬之鬼。只是幾處特定的視角,變將南山鬼域的整體之貌勾勒於眼前。錢鍾書對這三首詩作的評價是“詠鬼諸什”,“意境陰悽,悚人毛骨”,是自《山鬼》、《招魂》以下無人能及之作。

四、特定情感傾向的人物選擇

從上面的表格中可以清楚的看到,李賀所寫的鬼域之中,似乎有着特定的情感傾向。他所寫的這一類鬼域詩歌之中的人物有着共同的悲劇性質,都是失意人生的自哀與自憐,也是他自我人生的真是寫照。

無論是想要爲其找魂的楊雄“願攜漢戟招書鬼,休令恨骨填蒿里。”(《綠章封事》)還是“秋墳鬼唱鮑家詩”(《秋來》)的鮑照亦或是無人憑弔的賈生“都門賈生墓,青蠅久斷絕。”(《感諷五首 其二》)等這些人都與李賀有着共同的特徵就是才氣高遠而命運多舛。

以《綠章封事》爲例,吳正子評“以揚雄自況而言己之迍賤可悲也。”又如曾益雲“夫蒿里賢愚雜處地也,而謂之填,則賫志以沒者,豈特一楊雄已哉!”都是李賀失意人生的自哀與自憐。又如黃淳耀“結意自傷”。黎簡亦云:“蓋以自況之詞。”無論這些人生前的才華是多麼的橫溢但是死後都只能是一堆恨古埋在土下,含恨千年。將那種世上英雄本無主,對志士人才的懷才不遇的千古同恨之情表達出了感同身受的悲情色彩。

李賀對於人物的選擇潛意識裏有着特定的情感傾向,在楊雄,鮑照亦或是賈生,司馬相如等人身上李賀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所以他能夠對這些人給予深切的同情和理解。李賀寫的不僅僅是鬼域中的失意人生,同樣也是自己的失意人生。李賀在詩中對他們所給予的深切的同情也正是對自己自哀自嘆的一種內心體驗。

縱觀李賀詩中的鬼域世界,傳承了中國古代的生死觀,人終有一死,但是死亡並不是結束,而是長久遺憾的真正開始。李賀有着一顆悲天憫人的同情心,對於亡魂的祭祀他所作的不過是單純的祭祀,並不希冀所謂的回報,尋求的是心靈上的寬慰。

對鬼域環境的描寫採取特寫鏡頭式的描寫,營造了一幅幅意境陰森,悚人毛骨的鬼域環境。在詩人的潛意識中選取的憑弔對象都與其自身有着深刻的共鳴,對於無論是司馬相如,鮑照還是楊雄等的哀嘆,都不過是對自己失意人生的長嗟,抒發了知遇之難的千古長恨。既然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又難逃一死,倒不如及時行樂的人生觀由此得到印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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