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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記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1)

莎菲女士的日記

十二月二十四

今天又颳風!天還沒亮,就被風颳醒了。夥計又跑進來生火爐。我知道,這是怎樣都不能再睡得着了的,我也知道,不起來,便會頭昏,睡在被窩裏是太愛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上去。醫生說頂好能多睡,多吃,莫看書,莫想事,偏這就不能,夜晚總得到兩三點才能睡着,天不亮又醒了。象這樣颳風天,真不能不令人想到許多使人焦躁的事。並且一颳風,就不能出去玩,關在屋子裏沒有書看,還能做些什麼?一個人能呆呆的坐着,等時間的過去嗎?我是每天都在等着,挨着,只想這冬天快點過去;天氣一暖和,我咳嗽總可好些,那時候,要回南便回南,要進學校便進學校,但這冬天可太長了。

太陽照到紙窗上時,我在煨第三次的牛奶。昨天煨了四次。次數雖煨得多,卻不定是要吃,這只不過是一個人在颳風天爲免除煩惱的養氣法子。這固然可以混去一小點時間,但有時卻又不能不令人更加生氣,所以上星期整整的有七天沒玩它,不過在沒想出別的法子時,又不能不借重它來象一個老年人耐心着消磨時間。

報來了,便看報,順着次序看那大號字標題的國內新聞,然後又看國外要聞,本埠瑣聞……把教育界,黨化教育,經濟界,九六公債盤價……全看完,還要再去溫習一次昨天前天已看熟了的那些招男女編級新生的廣告,那些爲分家產起訴的啓事,連那些什麼六○六,百零機,美容藥水,開明戲,真光電影……都熟習了過後才懶懶的丟開報紙。自然,有時會發現點新的廣告,但也除不了是些綢緞鋪五年六年紀念的減價,恕訃不周的訃聞之類。

報看完,想不出能找點什麼事做,只好一人坐在火爐旁生氣。氣的事,也是天天氣慣了的。天天一聽到從窗外走廊上傳來的那些住客們喊夥計的聲音,便頭痛,那聲音真是又粗,又大,又嗄,又單調;“夥計,開壺!”或是“臉水,夥計!”這是誰也可以想象出來的一種難聽的聲音。還有,那樓下電話也不斷的有人在電機旁大聲的說話。沒有一些聲息時,又會感到寂沉沉的可怕,尤其是那四堵粉堊的牆。它們呆呆的把你眼睛擋住,無論你坐在哪方:逃到牀上躺着吧,那同樣的白堊的天花板,便沉沉地把你壓住。真找不出一件事是能令人不生嫌厭的心的;如那麻臉夥計,那有抹布味的飯菜,那掃不乾淨的窗格上的沙土,那洗臉檯上的鏡子——這是一面可以把你的臉拖到一尺多長的鏡子,不過只要你肯稍微一偏你的頭,那你的臉又會扁的使你自己也害怕……這都可以令人生氣了又生氣。也許只我一人如是。但我寧肯能找到些新的不快活,不滿足;只是新的,無論好壞,似乎都隔我太遠了。

吃過午飯,葦弟便來了,我一聽到那特有的急遽的皮鞋聲從走廊的那端傳來時,我的心似乎便從一種窒息中透出一口氣來感到舒適。但我卻不會表示,所以當葦弟進來時,我只默默的望着他;他以爲我又在煩惱,握緊我一雙手,“姊姊,姊姊,”那樣不斷的叫着。我,我自然笑了!我笑的什麼呢,我知道!在那兩顆只望到我眼睛下面的跳動的眸子中,我準懂得那收藏在眼瞼下面,不願給人知道的是些什麼東西!這有多麼久了,你,葦弟,你在愛我!但他捉住過我嗎?自然,我是不能負一點責,一個女人應當這樣。其實,我算夠忠厚了;我不相信會有第二個女人這樣不捉弄他的,並且我還確確實實地可憐他,竟有時忍不住想指點他;“葦弟,你不可以換個方法嗎?這樣只能反使我不高興的……”對的,假使葦弟能夠再聰明一點,我是可以比較喜歡他些,但他卻只能如此忠實地去表現他的真摯!

葦弟看見我笑了,便很滿足。跳過牀頭去脫大氅,還脫下他那頂大皮帽。假使他這時再掉過頭來望我一下,我想他一定可以從我的眼睛裏得些不快活去。爲什麼他不可以再多的懂得我些呢?

我總願意有那末一個人能瞭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愛,那些體貼做什麼?偏偏我的父親,我的姊姊,我的朋友都如此盲目的愛惜我,我真不知他們愛惜我的什麼;愛我的驕縱,愛我的脾氣,愛我的肺病嗎?有時我爲這些生氣,傷心,但他們卻都更容讓我,更愛我,說一些錯到更使我想打他們的一些安慰話。我真願意在這種時候會有人懂得我,便罵我,我也可以快樂而驕傲了。

沒有人來理我,看我,我會想念人家,或惱恨人家,但有人來後,我不覺得又會給人一些難堪,這也是無法的事。近來爲要磨練自己,常常話到口邊便嚥住,怕又在無意中竟刺着了別人的隱處,雖說是開玩笑。因爲如此,所以可以想象出來,我是拿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陪葦弟坐。但葦弟若站起身來喊走時,我又會因怕寂寞而感到悵惘,而恨起他來。這個,葦弟是早就知道的,所以他一直到晚上十點鐘纔回去。不過我卻不騙人,並不騙自己,我清白,葦弟不走,不特於他沒有益處,反只能讓我更覺得他太容易支使,或竟更可憐他的太不會愛的技巧了。

十二月二十八

今天我請毓芳同雲霖看電影。毓芳卻邀了劍如來。我氣得只想哭,但我卻縱聲的笑了。劍如,她是多麼可以損害我自尊之心的;因爲她的容貌,舉止,無一不象我幼時所最投洽的一個朋友,所以我不覺的時常在追隨她,她又特意給了我許多敢於親近她的勇氣。但後來,我卻遭受了一種不可忍耐的待遇,無論什麼時候想起,我都會痛恨我那過去的,不可追悔的無賴行爲:在一個星期中我曾足足的給了她八封長信,而未被人理睬過。毓芳真不知想的哪一股勁,明知我不願再提起從前的事,卻故意邀着她來,象有心要挑逗我的憤恨一樣,我真氣了。

我的笑,毓芳和雲霖不會留意這有什麼變異,但劍如,她能感覺到;可是她會裝,裝糊塗,同我毫無芥蒂的說話。我預備罵她幾句,不過話到口邊便想到我爲自己定下的戒條。並且做得太認真,反令人越得意。所以我又忍下心去同她們玩。

到真光時,還很早,在門口遇着一羣同鄉的小姐們,我真厭惡那些慣做的笑靨,我不去理她們,並且我無緣無故地生氣到那許多去看電影的人。我乘毓芳同她們說到熱鬧中,丟下我所請的客,悄悄回來了。

除了我自己,沒有人會原諒我的。誰也在批評我,誰也不知道我在人前所忍受的一些人們給我的感觸。別人說我怪僻,他們哪裏知道我卻時常在討人好,討人歡喜。不過人們太不肯鼓勵我說那太違心的話,常常給我機會,讓我反省我自己的行爲,讓我離人們卻更遠了。

夜深時,全公寓都靜靜的,我躺在牀上好久了。我清清白白的想透了一些事,我還能傷心什麼呢?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2)

十二月二十九

一早毓芳就來電話。毓芳是好人,她不會扯謊,大約劍如是真病。毓芳說,起病是爲我,要我去,劍如將向我解釋。毓芳錯了,劍如也錯了,莎菲不是歡喜聽人解釋的人。根本我就否認宇宙間要解釋。朋友們好,便好;合不來時,給別人點苦頭吃,也是正大光明的事。我還以爲我夠大量,太沒報復人了。劍如既爲我病,我倒快活,我不會拒絕聽別人爲我而病的消息。並且劍如病,還可以減少點我從前自怨自艾的煩惱。

我真不知應怎樣才能分析我自己。有時爲一朵被風吹散了的白雲,會感到一種渺茫的,不可捉摸的難過;但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葦弟其實還大我四歲)把眼淚一顆一顆掉到我手背時,卻象野人一樣在得意的笑了。葦弟從東城買了許多信紙信封來我這裏玩,爲了他很快樂,在笑,我便故意去捉弄,看到他哭了,我卻快意起來,並且說“請珍重點你的眼淚吧,不要以爲姊姊象別的女人一樣脆弱得受不起一顆眼淚……”“還要哭,請你轉家去哭,我看見眼淚就討厭……”自然,他不走,不分辯,不負氣,只蜷在椅角邊老老實實無聲的去流那不知從哪裏得來的那末多的眼淚。我,自然,得意夠了,又會慚愧起來,於是用着姊姊的態度去喊他洗臉,撫摩他的頭髮。他鑲着淚珠又笑了。

在一個老實人面前,我已儘自己的殘酷天性去磨折他,但當他走後,我真想能抓回他來,只請求他:“我知道自己的罪過,請不要再愛這樣一個不配承受那真摯的愛的女人了吧!”

一月一號

我不知道那些熱鬧的人們是怎樣的過年,我只在牛奶中加了一個雞子,雞子是昨天葦弟拿來的,一共二十個,昨天煨了七個茶滷蛋,剩下十三個,大約夠我兩星期吃。若吃午飯時,葦弟會來,則一定有兩個罐頭的希望。我真希望他來。因爲想到葦弟來,我便上單牌樓去買了四合糖,兩包點心,一簍橘子和蘋果,預備他來時給他吃。我斷定今天只有他才能來。

但午飯吃過了,葦弟卻沒來。

我一共寫了五封信,都是用前幾天葦弟買來的好紙好筆。我想能接得幾個美麗的畫片,卻不能。連幾個最愛弄這個玩藝兒的姊姊們都把我這應得的一份兒忘了。不得畫片,不希罕,單單隻忘了我,卻是可氣的事。不過自己從不曾給人拜過一次年,算了,這也是應該的。

晚飯還是我一人獨吃,我煩惱透了。

夜晚毓芳雲霖來了,還引來一個高個兒少年,我想他們才真算幸福;毓芳有云霖愛她,她滿意,他也滿意。幸福不是在有愛人,是在兩人都無更大的慾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地過日子。自然,有人將不屑於這平庸。但那只是另外人的,與我的毓芳無關。

毓芳是好人,因爲她有云霖,所以她“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她去年曾替瑪麗作過一次戀愛婚姻的介紹。她又希望我能同葦弟好,她一來便問葦弟。但她卻和雲霖及那高個兒把我給葦弟買的東西吃完了。

那高個兒可真漂亮,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男人的美,從來我還沒有留心到。只以爲一個男人的本行是會說話,會看眼色,會小心就夠了。今天我看了這高個兒,才懂得男人是另鑄有一種高貴的模型,我看出在他面前的雲霖顯得多麼委瑣,多麼呆拙……我真要可憐雲霖,假使他知道他在這個人前所襯出的不幸時,他將怎樣傷心他那些所有的粗醜的眼神,舉止。我更不知,當毓芳拿這一高一矮的男人相比時,會起一種什麼情感!

他,這生人,我將怎樣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頎長的身軀,白嫩的面龐,薄薄的小嘴脣,柔軟的頭髮,都足以閃耀人的眼睛,但他還另外有一種說不出,捉不到的丰儀來煽動你的心。比如,當我請問他的名字時,他會用那種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態度遞過那隻擎有名片的手來。我擡起頭去,呀,我看見那兩個鮮紅的,嫩膩的,深深凹進的嘴角了。我能告訴人嗎,我是用一種小兒要糖果的心情在望着那惹人的兩個小東西。但我知道在這個社會裏面是不准許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來滿足我的衝動,我的慾望,無論這於人並沒有損害的事,我只得忍耐着,低下頭去,默默地念那名片上的字:

“凌吉士,新加坡……”

凌吉士,他能那樣毫無拘束的在我這兒談話,象是在一個很熟的朋友處,難道我能說他這是有意來捉弄一個膽小的人?我爲要強迫地拒絕引誘,不敢把眼光擡平去一望那可愛慕的火爐的一角。兩隻不知羞慚的破爛拖鞋,也逼着我不準走到桌前的燈光處。我氣我自己:怎麼會那樣拘束,不會調皮的應對?平日看不起別人的交際,今天才知道自己是顯得又呆,又傻氣。唉,他一定以爲我是一個鄉下才出來的姑娘了!

雲霖同毓芳兩人看見我木木的,以爲我不歡喜這生人,常常去打斷他的話,不久帶着他走了。這個我也感激他們的好意嗎?我望着那一高兩矮的影子在樓下院子中消失時,我真不願再回到這留得有那人的靴印,那人的聲音,和那人吃剩的餅屑的屋子。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3)

一月三號

這兩夜通宵通宵地咳嗽。對於藥,簡直就不會有信仰,藥與病不是已毫無關係嗎?我明明厭煩那苦水,但卻又按時去吃它,假使連藥也不吃,我能拿什麼來希望我的病呢?神要人忍耐着生活,安排許多痛苦在死的前面,使人不敢走近死亡。我呢,我是更爲了我這短促的不久的生,我越求生得厲害;不是我怕死,是我總覺得我還沒享有我生的一切。我要,我要使我快樂。無論在白天,在夜晚,我都在夢想可以使我沒有什麼遺憾在我死的時候的一些事情。我想能睡在一間極精緻的臥房的睡榻上,有我的姊姊們跪在榻前的熊皮氈子上爲我祈禱,父親悄悄的朝着窗外嘆息,我讀着許多封從那些愛我的人兒們寄來的長信,朋友們都紀念我流着忠實的眼淚……我迫切的需要這人間的感情,想佔有許多不可能的東西。但人們給我的是什麼呢?整整兩天,又一人幽囚在公寓裏,沒有一個人來,也沒有一封信來,我躺在牀上咳嗽、坐在火爐旁咳嗽,走到桌子前也咳嗽,還想念這些可恨的人們……其實還是收到一封信的,不過這除了更加我一些不快外,也只不過是加我不快。這是一年前曾騷擾過我的一個安徽粗壯男人寄來的,我沒有看完就扯了。我真肉麻那滿紙的“愛呀愛的”!我厭恨我不喜歡的人們的殷勤……

我,我能說得出我真實的需要是些什麼呢?

一月四號

事情不知錯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爲什麼會想到搬家,並且在糊里糊塗中欺騙了雲霖,好象扯謊也是本能一樣,所以在今天能毫不費力的便使用了。假使雲霖知道莎菲也會騙他,他不知應如何傷心,莎菲是他們那樣愛惜的一個小妹妹。自然我不是安心的,並且我現在在後悔。但我能決定嗎,搬呢,還是不搬?

我不能不向我自己說:“你是在想念那高個兒的影子呢!”是的,這幾天幾夜我無時不神往到那些足以誘惑我的。爲什麼他不在這幾天中單獨來會我呢?他應當知道他不該讓我如此的去思慕他。他應當來看我,說他也想念我纔對。假使他來,我不會拒絕去聽他所說的一些愛慕我的話,我還將令他知道我所要的是些什麼。但他卻不來。我估定這象傳奇中的事是難實現了。難道我去找他嗎?一個女人這樣放肆,是不會得好結果的。何況還要別人能尊敬我呢。我想不出好法子,只好先到雲霖處試一試,所以吃過午飯,我便冒風向東城去。

雲霖是京都大學的學生,他租的住房在京都大學一院和二院之間的青年衚衕裏。我到他那裏時,幸好他沒有出去,毓芳也沒有來。雲霖當然很詫異我在大風天出來,我說是到德國醫院看病,順便來這裏。他就毫不疑惑,問我的病狀,我卻把話頭故意引到那天晚上。不費一點氣力,我便打探得那人兒住在第四寄宿舍,在京都大學二院隔壁。不久,我又嘆起氣來,我用許多言辭把在西城公寓裏的生活,描摹得寂寞,暗淡。我又扯謊,說我唯一隻想能貼近毓芳(我知道毓芳已預備搬來雲霖處)。我要求雲霖同我在近處找房。雲霖當然高興這差事,不會遲疑的。

在找房的時候,湊巧竟碰着了凌吉士。他也陪着我們。我真高興,高興使我膽大了,我狠狠的望了他幾次,他沒有覺得。他問我的病,我說全好了,他不信似的在笑。

我看上一間又低,又小,又黴的東房,在雲霖的隔壁一家大元公寓裏。他和雲霖都說太溼,我卻執意要在第二天便搬來,理由是那邊太使我厭倦,而我急切的要依着毓芳。雲霖無法,就答應了,還說好第二天一早他和毓芳過來替我幫忙。

我能告訴人,我單單選上這房子的用意嗎?它位置在第四寄宿舍和雲霖住所之間。

他不曾向我告別,我又轉到雲霖處,盡我所有的大膽在談笑。我把他什麼細小處都審視遍了,我覺得都有我嘴脣放上去的需要。他不會也想到我在打量他,盤算他嗎?後來我特意說我想請他替我補英文,雲霖笑,他卻受窘了,不好意思的含含糊糊的問答,於是我向心裏說,這還不是一個壞蛋呢,那樣高大的一個男人還會紅臉?因此我的狂熱更炎熾了。但我不願讓人懂得我,看得我太容易,所以我驅遣我自己,很早就回來了。

現在仔細一想,我唯恐我的任性,將把我送到更壞的地方去,暫時且住在這有洋爐的房裏吧,難道我能說得上是愛上了那南洋人嗎?我還一絲一毫都不知道他呢。什麼那嘴脣,那眉梢,那眼角,那指尖……多無意識,這並不是一個人所應需的,我着魔了,會想到那上面。我決計不搬,一心一意來養病。

我決定了,我懊悔,懊悔我白天所做的一些不是,一個正經女人所做不出來的。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4)

一月六號

都奇怪我,聽說我搬了家,南城的金英,西城的江周,都來到我這低溼的小屋裏。我笑着,有時在牀上打滾,她們都說我越小孩氣了,我更大笑起來。我只想告訴她們我想的是什麼。下午葦弟也來了。葦弟最不快活我搬家,因爲我未曾同他商量,並且離他更遠了。他見着雲霖時,竟不理他。雲霖摸不着他爲什麼生氣。望着他。他更板起臉孔。我好笑,我向自己說“可憐,冤枉他了,一個好人!”

毓芳不再向我說劍如。她決定兩三天便搬來雲霖處,因爲她覺得我既這樣想傍着她住,她不能讓我一人寂寂寞寞的住在這裏。她和雲霖待我比以前更親熱。

一月十號

這幾天我都見着凌吉士,但我從沒同他多說幾句話,我決不先提補英文事。我看見他一天兩次往雲霖處跑,我發笑,我斷定他以前一定不會同雲霖如此親密的。我沒有一次邀請他來我那兒玩,雖說他問了幾次搬了家如何,我都裝出不懂的樣兒笑一下便算回答。我把所有的心計都放在這上面,好象同什麼東西搏鬥一樣。我要那樣東西,我還不願去取得,我務必想方設計讓他自己送來。是的,我瞭解我自己,不過是一個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只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們身上。我要佔有他,我要他無條件的獻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賜給他的吻呢。我簡直癲了,反反覆覆的只想着我所要施行的手段的步驟,我簡直癲了!

毓芳雲霖看不出我的興奮,只說我病快好了。我也正不願他們知道,說我病好,我就裝着高興。

一月十二

毓芳已搬來,雲霖卻搬走了。宇宙間竟會生出這樣一對人來,爲怕生小孩,便不肯住在一起,我猜想他們連自己也不敢斷定:當兩人抱在一牀時是不會另外幹出些別的事來,所以只好預先防範,不給那肉體接觸的機會。至於那單獨在一房時的擁抱和親嘴,是不會發生危險,所以悄悄表演幾次,便不在禁止之列。我忍不住嘲笑他們了,這禁慾主義者!爲什麼會不需要擁抱那愛人的裸露的身體?爲什麼要壓制住這愛的表現?爲什麼在兩人還沒睡在一個被窩裏以前,會想到那些不相干足以擔心的事?我不相信戀愛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學!

他倆不生氣我的嘲笑,他倆還驕傲着他們的純潔,而笑我小孩氣呢。我體會得出他們的心情,但我不能解釋宇宙間所發生的許許多多奇怪的事。

這夜我在雲霖處(現在要說毓芳處了)坐到夜晚十點鐘纔回來,說了許多關於鬼怪的故事

鬼怪這東西,我在一點點大的時候就聽慣了,坐在姨媽懷裏聽姨爹講《聊齋》是常事,並且一到夜裏就愛聽。至於怕,又是另外一件不願告人的。因爲一說怕,準就聽不成,姨爹便會踱過對面書房去,小孩就不準下牀了。到進了學校,又從先生口裏得知點科學常識,爲了信服那位周麻子二先生,所以連書本也信服,從此鬼怪便不屑於害怕了。近來人更在長高長大,說起來,總是否認有鬼怪的,但雞粟卻不肯因爲不信便不出來,毫毛一根根也會豎起的。不過每次同人說到鬼怪時,別人不知道我想拗開說到別的閒話上去,爲的怕夜裏一個人睡在被窩裏時想到死去了的姨爹姨媽就傷心。

回來時,看到那黑魆魆的小衚衕,真有點膽悸。我想,假使在哪個角落裏露出一個大黃臉,或伸來一隻毛手,在這樣象凍住了的冷巷裏,我不會以爲是意外。但看到身邊的這高大漢子(凌吉士)做鏢手,大約總可靠,所以當毓芳問我時,我只答應“不怕,不怕”。

雲霖也同我們出來,他回他的新房子去,他向南,我們向北,所以只走了三四步,便聽不清那橡皮鞋底在泥板上發出的聲音。

他伸來一隻手,攏住了我的腰:

“莎菲,你一定怕喲!”

我想掙,但掙不掉。

我的頭停在他的脅前,我想,如若在亮處,看起來,我會象個什麼東西,被挾在比我高一個頭還多的人的腕中。

我把身一蹲,便竄出來了,他也鬆了手陪我站在大門邊打門。

小衚衕裏黑極了,但他的眼睛望到何處,我卻能很清楚的看見。心微微有點跳,等着開門。

“莎菲,你怕喲!”

門閂已在響,是夥計在問誰。我朝他說:

“再——”

他猛的握住我的手,我無力再說下去。

夥計看到我身後的大人,露着詫異。

到單獨只剩兩人在一房時,我的大膽,已經變得毫無用處了,想故意說幾句客套話,也不會,只說:“請坐吧!”自己便去洗臉。

鬼怪的事,已不知忘到什麼地方去了。

“莎菲!你還高興讀英文嗎?”他忽然問。

這是他來找我,提到英文,自然他未必歡喜白白犧牲時間去替人補課,這意思,在一個二十歲的女人面前,怎能瞞過,我笑了(這是隻在心裏笑)。我說:

“蠢得很,怕讀不好,丟人。”

他不說話,把我桌上擺的照片拿來玩弄着,這照片是我姊姊的一個剛滿一歲的女兒。

我洗完臉,坐在桌子那頭。

他望望我,又去望那小女孩,然後又望我。是的,這小女孩長的真象我。於是我問他:

“好玩嗎?你說象我不象?”

“她,誰呀!”顯然,這聲音表示着非常認真。

“你說可愛不可愛?”

他只追問着是誰。

忽的,我明白了他意思,我又想扯謊了。

“我的,”於是我把像片搶過來吻着。

他信了。我竟愚弄了他,我得意我的不誠實。

這得意,似乎便能減少他的嫵媚,他的英爽。要不,爲什麼當他顯出那天真的詫愕時,我會忽略了他那眼睛,我會忘掉了他那嘴脣?否則,這得意一定將冷淡下我的熱情。

然而當他走後,我卻懊悔了。那不是明明安放着許多機會嗎?我只要在他按住我手的當兒,另做出一種眼色,讓他懂得他是不會遭拒絕,那他一定可以做出一些比較大膽的事。這種兩性間的大膽,我想只要不厭煩那人,會象把肉體融化了的感到快樂無疑。但我爲什麼要給人一些嚴厲,一些端莊呢?唉,我搬到這破房子裏來,到底爲的是什麼呢?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5)

一月十五

近來我是不算寂寞了,白天在隔壁玩,晚上又有一個新鮮的朋友陪我談話。但我的病卻越深了。這真不能不令我灰心,我要什麼呢,什麼也於我無益。難道我有所眷戀嗎?一切又是多麼的可笑,但死卻不期然的會讓我一想到便傷心。每次看見那克利大夫的臉色,我便想:是的,我懂得,你儘管說吧,是不是我已沒希望了?但我卻拿笑代替了我的哭。誰能知道我在夜深流出的眼淚的分量!

幾夜,凌吉士都接着接着來,他告人說是在替我補英文,雲霖問我,我只好不答應。晚上我拿一本“PoorPeople”放在他面前,他真個便教起我來。我只好又把書丟開,我說:“以後你不要再向人說在替我補英文吧,我病,誰也不會相信這事的。”他趕忙便說:“莎菲,我不可以等你病好些教你嗎?莎菲,只要你喜歡。”

這新朋友似乎是來得如此夠人愛,但我卻不知怎的,反而懶於注意到這些事。我每夜看到他絲毫得不着高興的.出去,心裏總覺得有點歉仄,我只好在他穿大氅的當兒向他說:“原諒我吧,我有病!”他會錯了我的意思,以爲我同他客氣。“病有什麼要緊呢,我是不怕傳染的。”後來我仔細一想,也許這話含得有別的意思,我真不敢斷定人的所作所爲象可以想象出來的那樣單純。

一月十六

今天接到蘊姊從上海來的信,更把我引到百無可望的境地。我哪裏還能找得幾句話去安慰她呢?她信裏說:“我的生命,我的愛,都於我無益了……”那她是更不需要我的安慰,我爲她而流的眼淚了。唉!從她信中,我可以揣想得出她婚後的生活,雖說她未肯明明的表白出來。神爲什麼要去捉弄這些在愛中的人兒?蘊姊是最神經質,最熱情的人,自然她更受不住那漸漸的冷淡,那遮飾不住的虛情……我想要蘊姊來北京,不過這是做得到的嗎?這還是疑問。

葦弟來的時候,我把蘊姊的信給他看:他真難過,因爲那使我蘊姊感到生之無趣的人,不幸便是葦弟的哥哥。於是我向他說了我許多新得的“人生哲學”的意義:他又盡他唯一的本能在哭。我只是很冷靜的去看他怎樣使眼睛變紅,怎樣拿手去擦乾,並且我在他那些舉動中,加上許多殘酷的解釋。我未曾想到在人世中,他是一個例外的老實人,不久,我一個人悄悄的跑出去了。

爲要躲避一切的熟人,深夜我才獨自從冷寂寂的公園裏轉來,我不知怎樣度過那些時間,我只想:“多無意義啊!倒不如早死了乾淨……”

一月十七

我想:也許我是發狂了!假使是真發狂,我倒願意。我想,能夠得到那地步,我總可以不會再感到這人生的麻煩了吧……

足足有半年爲病而禁了的酒,今天又開始痛飲了。明明看到那吐出來的是比酒還紅的血。但我心卻象被什麼別的東西主宰一樣,似乎這酒便可在今晚致死我一樣,我不願再去細想那些糾糾葛葛的事……

一月十八

現在我還睡在這牀上,但不久就將與這屋分別了,也許是永別,我斷得定我還能再親我這枕頭,這棉被……的幸福嗎?毓芳,雲霖,葦弟,金夏都守着一種沉默圍繞着我坐着,焦急的等着天明瞭好送我進醫院去。我是在他們憂愁的低語中醒來的,我不願說話,我細想昨天上午的事,我聞到屋子中遺留下來的酒氣和腥氣,才覺得心正在劇烈的痛,於是眼淚便洶涌了。因了他們的沉默,因了他們臉上所顯現出來的悽慘和暗淡,我似乎感到這便是我死的預兆。假設我便如此長睡不醒了呢,是不是他們也將如此沉默的圍繞着我僵硬的屍體?他們看見我醒了,便都走攏來問我。這時我真感到了那可怕的死別!我握着他們,仔細望着他們每個的臉,似乎要將這記憶永遠儲存着。他們都把眼淚滴到我手上,好象我就要長遠離開他們走向死之國一樣。尤其是葦弟,哭得現出醜臉。唉,我想:朋友呵,請給我一點快樂吧……於是我反而笑了。我請他們替我清理一下東西,他們便在牀鋪底下拖出那口大藤箱來,箱子裏有幾捆花手絹的小包,我說:“這我要的,隨着我進協和吧。”他們便遞給我,我給他們看,原來都滿滿是信札,我又向他們笑:“這,你們的也在內!”他們才似乎也快樂些了。葦弟又忙着從抽屜裏遞給我一本照片,是要我也帶去的樣子,我更笑了。這裏面有七八張是葦弟的單像,我又容許葦弟吻我的手,並握着我的手在他臉上摩擦,於是這屋子纔不象真有個殭屍停着的一樣,天這時也慢慢顯出了魚肚白。他們忙亂了,慌着在各處找洋車。於是我病院的生活便開始了。

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6)

三月四號

接蘊姊死電是二十天以前的事,我的病卻一天好一天。一號又由送我進院的幾人把我送轉公寓來,房子已打掃得乾乾淨淨。因爲怕我冷,特生了一個小小的洋爐,我真不知怎樣才能表示我的感謝,尤其是葦弟和毓芳。金和周在我這兒住了兩夜才走,都充當我的看護,我每日都躺着,舒服得不象住公寓,同在家裏也差不了什麼了!毓芳決定再陪我住幾天,等天氣暖和點便替我上西山找房子,我好專去養病,我也真想能離開北京,可恨陽曆三月了,還如是之冷!毓芳硬要住在這兒,我也不好十分拒絕,所以前兩天爲金和周搭的一個小鋪又不能撤了。

近來在病院把我自己的心又醫轉了,實實在在是這些朋友們的溫情把它重暖了起來,覺得這宇宙還充滿着愛呢。尤其是凌吉士,當他到醫院看我時,我覺得很驕傲,他那種丰儀纔夠去看一個在病院的女友的病,並且我也懂得,那些看護婦都在羨慕着我呢。有一天,那個很漂亮的密司楊問我:

“那高個兒,是你的什麼人呢?”

“朋友!”我忽略了她問的無禮。

“同鄉嗎?”

“不,他是南洋的華僑。”

“那末是同學?”

“也不是。”

於是她狡猾的笑了,“就僅是朋友嗎?”

自然,我可以不必臉紅,並且還可以警誡她幾句,但我卻慚愧了。她看到我閉着眼裝要睡的狼狽樣兒,便得意的笑着走去。後來我一直都惱着她。並且爲了躲避麻煩,有人問起葦弟時,我便扯謊說是我的哥哥。有一個同周很好的小夥子,我便說是同鄉,或是親戚的亂扯。

當毓芳上課去,我一個人留在房裏時,我就去翻在一月多中所收到的信,我又很快活,很滿足,還有許多人在紀念我呢。我是需要別人紀念的,總覺得能多得點好意就好。父親是更不必說,又寄了一張像來,只有白頭髮似乎又多了幾根。姊姊們都好,可惜就爲小孩們忙得很,不能多替我寫信。

信還沒有看完,凌吉士又來了。我想站起來,但他卻把我按住。他握着我的手時,我快活得真想哭了。我說:

“你想沒想到我又會迴轉這屋子呢?”

他只瞅着那側面的小鋪,表示不高興的樣子,於是我告訴他從前的那兩位客已走了,這是特爲毓芳預備的。

他聽了便向我說他今晚不願再來,怕毓芳厭煩他。於是我心裏更充滿樂意了,便說:

“難道你就不怕我厭煩嗎?”

他坐在牀頭更長篇的述說他這一個多月中的生活,怎樣和雲霖衝突,鬧意見,因爲他贊成我早些出院,而云霖執着說不能出來。毓芳也附着雲霖,他懂得他認識我的時間太短,說話自然不會起影響,所以以後他不管這事了,並且在院中一和雲霖碰見,自己便先回來。

我懂得他的意思,但我卻裝着說:

“你還說雲霖,不是雲霖我還不會出院呢,住在裏面舒服多了。”

於是我又看見他默默地把頭掉到一邊去,不答我的話。

他算着毓芳快來時,便走了,悄悄告訴我說等明天再來。果然,不久毓芳便回來了。毓芳不曾問,我也不告她,並且她爲我的病,不願同我多說話,怕我費神,我更樂得藉此可以多去想些另外的小閒事。

三月六號

當毓芳上課去後,把我一人撂在房裏時,我便會想起這所謂男女間的怪事;其實,在這上面,不是我愛自誇,我所受的訓練,至少也有我幾個朋友們的相加或相乘,但近來我卻非常不能瞭解了。當獨自同着那高個兒時,我的心便會跳起來,又是羞慚,又是害怕,而他呢,他只是那樣隨便的坐着,近乎天真的講他過去的歷史,有時握着我的手,不過非常自然,然而我的手便不會很安靜的被握在那大手中,慢慢的會發燒。一當他站起身預備走時,不由的我心便慌張了,好象我將跌入那可怕的不安中,於是我盯着他看,真說不清那眼光是求憐,還是怨恨;但他卻忽略了我這眼光,偶爾懂得了,也只說:“毓芳要來了喲!”我應當怎樣說呢?他是在怕毓芳!自然,我也不願有人知道我暗地所想的一些不近情理的事,不過我又感到有別人瞭解我感情的必要;幾次我向毓芳含糊的說起我的心境,她還是那樣忠實的替我蓋被子,留心我的藥,我真不能不有點煩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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