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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赤壁賦》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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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在所有經典的文學中,凡是跨越時空的作品,都是作家透過敘事與抒情的內在轉換,表達了作爲人類的我們,與這個世界既相互切割又相互吞噬的共生關係:生命的內在沉痾與生命的走向的本質苦難,構成了人類必然,甚至是絕望的生命歸元。在這必然中,每一生命個體,都能找到自己,與這世界順從或者對抗的反差極值:妄圖透過努力,看見自己,在黑暗中行走的聲音。

蘇軾的《赤壁賦》,在我個人看來,則是這種生命內在轉換與情感再現的經典之一,這種大苦無言的壯美,宛如堅韌而又倔強的金屬,在黑暗裏朦朧出幾分祥和的亮色:透過自我與時間的相互睥睨,傳達出一種不可替代的人文情懷。作者在這篇賦裏,藉助外在的敘事聯歡與內在的情感冷遇,表達出謫居的個人況味。縱觀蘇軾的一生,我們不難發現,蘇軾的個人遭遇總是離不開社會的賜予。蘇軾的生命走向,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政府的集團幽默:當政府決定要把某個人拿來把玩把玩,總是先把獵取對象像豬一樣豢養起來,膘肥體壯之後,就讓他浮在水上或飄在空中。在蘇軾的時代,作爲北宋政府,還是相對開明的;作爲北宋皇帝,也是相對開明的。唯一不開明的,就是皇帝身邊那一幫奸邪善良的小人了。雖然任何一個時代,小人總是存在的。尤其衣冠梟獍者。

政治上難以施展才情的蘇軾,在某種意義上,其流浪的命運格局,基本上都是小人們,同心同德努力的結果。當然,奸害的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但其中最主要的一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正如其弟子由所說,蘇軾的被遭陷害,絕大部分是因爲他才學太高,名氣太大,口無遮攔,率性浪漫。一個才學和名氣都高的人,難免不獲罪他人,也難免不遭遇小人。而小人的特長就在於構陷,這點,歷史幾乎沒有例外。爲此,蘇軾的被貶就成爲社會的必然。其實,政府對蘇軾本來沒有什麼,皇帝對蘇軾也本來沒有什麼。可四周一圈吠吠的小人,紅着狗眼狠命亂咬。再開明的皇帝,也經不住這種噁心的噪音蠱惑。爲此,蘇軾的宿命悲劇,幾乎是社會與自我的相互決裂。好在蘇軾在自我意義上,能夠自我解嘲,哪怕像一條無家可歸的狗,宿命地浪跡天涯。蘇軾在流浪的路上,不但沒有倒下,反而更加堅挺了自我的內在氣節。爲此,蘇軾被貶黃州所作的前《赤壁賦》,除了自身的美學意義之外,更多的則是其人文意義,社會意義。

當一個人站在社會或時代的斷面,看得最多的,不是時代的歡宴,就是時代難以言說的陰暗與陰險。在蘇軾的時代,社會格局是相對穩定的,統治集團內部在局部意義上,也是和諧的。唯一不和諧的,只是權力的相互傾軋。權力,在一般情況下,都能使人喪失人性。作爲蘇軾本人,或許並不想捲入這種紛爭。作爲翰林院學士的蘇軾,或許只想讀讀書,看看天,泡泡茶,喝喝酒。偶爾去燈紅酒綠一下,以完成自我的宿命根本。但朝廷並不給蘇軾這種機會。誰叫你才學和名氣都高呢?當一個社會整體弱智,出類拔萃,或者具有相對健全智慧的人,總是率先受到攻擊,這幾乎是一條陰險的定律。作爲蘇軾,本意是善良的。本意善良的.蘇軾,當然不太考慮個人,或者基本上不考慮個人。因爲蘇軾無論在哪個方面,都是忠於朝廷的,也是忠於皇帝的。忠於朝廷的蘇軾,既不贊同王安石的改革變法,也不欣賞司馬光的頑固保守。深受儒家浸淫的蘇軾,希望走一條比較中和的道路,在穩步中走向新的彼岸。但朝廷卻扼殺了他的善良願望。蘇軾的唯一結局只能是發配,發配,再發配。這在當時,還算朝廷的恩典。因爲“烏臺詩案”僅僅是一個導火線,即使沒有“烏臺詩案”,也可能出現“鳥臺詩案”,或者其他什麼烏七八糟的詩案文案情案命案。朝廷要收拾一個人,總是很容易的,無論你多麼傑出。越是傑出的人,朝廷收拾起來,總是越加順手,也就越有成就感。因爲透過此,可以更加證明,朝廷是無所不能的,朝廷是絕對不可戰勝的。無堅不摧的朝廷,在如此背景下,當然可以爲所欲爲,無論公衆道德,社會格局,民衆走向的意願如何。

其實,蘇軾被朝廷趕出來,這應該是佛主的庇佑。在當時的體制下,蘇軾沒有被砍頭,實在是運氣,雖然差一點就被砍了。如此看來,北宋政府還是不喜歡砍文人腦袋的。比較喜歡砍文人腦袋的,還是秦始皇,以及後來的皇上或者陛下。秦始皇在砍文人腦袋方面,開了個絕妙的好頭。也許,秦始皇的願望並不在此,他只是給自己開了個冷幽默式的玩笑,結果無人喝彩,只好一意孤行,本想以扼殺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始”。這在某種意義上,有解決自我歸宿的意思,結果弄巧成拙,到最後居然事與願違。好在宋朝皇帝沒有向秦始皇學習,或者已經學習了,結果被美酒美女一泡,事到臨頭又不好意思想起來。否則,十個蘇軾也被玩完了。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蘇軾從朝廷走向民間,終於完成了自我人生的大逆轉,也完成了作爲朝廷的蘇東坡,轉向民間的蘇東坡的抒情敘事。

話雖如此,蘇軾還是朝廷的,其思維與走向仍是朝廷式的,其自我無論怎樣被貶,他也不可能真正成爲民間的一員,因爲,無論官職大小,總是國家幹部。這是蘇軾的心理出發點。有了這個出發點,蘇軾的朝廷心理仍然高高在上。這當然是由其身份,教育程度,成長環境與社會走向所決定的。有了這個前提,蘇軾從朝廷到黃州只能算是暫時的迫不得已。

黃州,實際上可能比蘇軾的想象還要差勁。但再差勁的地方,也有不差勁的景象或者想象。當年白居易被朝廷玩成江州司馬時,還有黃蘆苦竹,還有青山杜鵑。雖然景色不佳,鳥聲不脆,但總比什麼都沒有強。再說,潯陽江頭,脈脈的夕陽,白白的蘆花,皎皎的秋月,涼涼的金風,以及幽幽遠去如少女眼眸般的軟軟波濤,不時拍打着老白的心。偶爾出去走走,看看,聽聽,說不定也會心曠神怡。所以,在那個不明不白的秋天,在那個明月或者微月之夜,老白送別友朋,聞見江中琵琶聲,也不禁悲從中來,道出“相逢何必曾相識,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嘆,雖然,老白的感嘆與琵琶歌女的感嘆有本質的不同。蘇軾作爲那個時代,那個地點,那種景象,那種際遇,那種心境的碳水化合物,也難免不把內心難嚥難訴的東西,藉助景觀媒介,直接或間接地傾瀉出來。文人,一旦一帆風順,總是禁不住高堂走馬,長街躍鞭,那副春風得意的模樣,難描難畫;一旦遭厄,不是憤怒,就是幽怨,抑或自殘,甚至自戕。屈原烈士在這個方面開了先例。李白先生在這個方面也是典型。老李當年未出山時,總是鬱鬱寡歡,覺得天生我才怎麼就沒有個用武之地呢。一旦被朝廷召見,卻立馬發出“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超級男聲。可在被朝廷驅逐時,又禁不住長喟短噓,特別是在個人美夢飄渺無依之際,居然發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酸葡萄咒語。

因此,作爲蘇軾,除了政治理想的牽絆以外,在自我意識中,還飽受佛、道、儒三家強力思想與觀照理念的相互夾攻,蘇軾的自我與他我,幾乎一半出世,一半入世,或許還有一部分什麼也不是。面對生存的叢林法則,此情此景之際,也難免不心潮起伏。從京城到此地,早就飽含悽風苦雨。茫茫蒼蒼的黃州,斷壁巉巖,森然高聳,滔滔滾滾的大江,無日無夜,無始無終。滿眼蕭然的蘇軾,放眼遠望,地迥天高,定格身旁,苦宅黃蘆。蘇軾搖頭喟嘆之餘,覺得自己,真正成爲一條被朝廷遺棄的狗了。我們從他的《寒食帖》中,明顯看到,老蘇的內心,塊壘與苦痛相兼,迷惘與夢想共舉:苦雨攪着溼柴,淚水拌着憂傷,獨上層樓,浩虛蒼茫,靜觀自我,歸路何在。內外交困的蘇軾,不得不面對嚴峻的自我人生。好在還有幾個友朋,愁苦鬱悶之際,可以舉酒邀月。這其中,一個老衲──彌勒和尚,始終對老蘇充滿了人文以外的宗教關照;一個山谷──黃氏庭堅,誓死捍衛老蘇,典型蘇軾門下一走狗。老蘇擁有這幾個人,蒼涼的人生底板上,不多不少有了幾許晨曦黃鸝的混合溫馨。暗淡寂寞的黃昏,陰風撩人的夜晚,也因宗教的關照漸漸變得安詳明亮。這就是蘇東坡,人文,情理,事理共處的蘇東坡。

宗教,作爲人類心靈的皈依,作爲人類世俗生命的絕對補充,總是具有神奇的力量。無論佛教,道教,伊斯蘭教,基督教,還是其他什麼教,常常引領人類的心靈。讓生命走向本真、祥和、寧靜、自然。當然,我們不否認,宗教在局部意義上,也是政治或者政體的補充。政治蒙羞時,宗教總是跳出來;宗教蒙難時,政治也總是跳出來。正如老子所說,損有餘而補不足。作爲個體,對宗教的讚美與崇拜,也是擺脫世俗苦難的有力途徑之一。因此,一個沒有宗教的民族是可怕的,一個沒有宗教的國家是危險的,在此前提下,蘇軾的宗教理念終於照亮了自己:面對生命中的一切遭遇,能微笑儘量微笑,能哭泣儘量哭泣,堅決不模棱兩可,或者堅決模棱兩可。這就是蘇東坡。當然,作爲人文的蘇軾,有世俗生活的烙印,生命就是從世俗走向世俗,然後在不自覺當中昇華,這昇華的一部分,就是精神敲打黑暗,理念敲打世俗的折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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