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建築缺乏信仰 －在第N次中國建築師代表大會某小組討論會上的即席發言

    我對於建築純粹屬於外行，本不準備發言。主人叫我講兩句，可能是 想給這樣嚴肅的學術會議湊湊興，活躍氣氛。（笑聲） 

    能認識這麼多建築學界的專家、學者、教授是一件幸事，尤其是我這 次才知道，在我國，原來有這麼多的建築大師。請不要聽出我的話有 什麼冷嘲熱諷的意味。 

    因爲我一直對建築抱有興趣並充滿敬意。我們在做學生的時候，就知 道音樂是流動的建築，建築是凝固了的音樂，但是，這句話太正確、 太寬泛了。我是接下來才認識到，也受弗洛伊德先生的啓示，這大地 上矗立的造物是人類、部族的什麼東西？這是陽物，它的情狀是一個 民族陽剛、偉岸、有出息與否的明證。 

    但是，今天，我願意從外行的角度跟諸位探討，向諸位請教。我們的 建築還有沒有值得我們驕傲的雄壯大美？我們這個時代的建築究竟出 了什麼問題？我們民族的建築究竟有什麼致命的地方？ 

    不是我在這裏張狂，是因爲老百姓在罵街，在罵我們，是因爲我們當 代的建築不是半死不活地挺在那裏，就是早衰般地坍塌。我們當代的 建築可議之處實在太多。我們都驕傲今天的中國已變成一個大工地， 到處都在建築，這是活力、生機的顯示。我們不再是東亞病夫，不再 是文弱的書生而充滿慾望。可是我們的建築設計者們設計的都是什麼 樣的東西？拙劣的摹仿。到處都是歐洲風格、日式小屋，甚至古人的 琉璃瓦也照搬照用。沒有一點兒我們自己的力量、智慧，我們採用的 都是別人的花樣。到處都是千篇一律的，一旦仿古，到處都仿古；一 旦與國際接軌，到處都會點綴北歐的尖頂、羅馬的圓柱；從南到北， 到處都在用玉石板和玻璃，有人開玩笑說，不僅中國變成一個大工地 ，中國也變成了一個大廁所。建築能設計得這樣惡俗、低能，可以說 是罕見。 

    如果不糾纏風格，那麼退而求其次，實用，成嗎？只要房子建得實用 ，也行啊。可是事實不是這樣。就拿老百姓的住房來說，有多少房子 的結構是合理的？不是廁所對着客廳，就是過道窄長而無用；不是廚 房太小，就是樓梯太窄。我之所以敢這樣武斷地評價，是因爲我沒有 自己的房子，卻有最近三年在北京搬家十幾次、十幾處的經驗，在東 南西北城都租過房子住的經驗。我經常住在租來的房子裏憤怒又無可 奈何：這就是別人一輩子居住的地方，一生的居家，難道不應該合理 一點、舒適一點？有人爲設計者辯護說，誰叫我們這麼窮呢？只有這 麼一點兒財力，也就只能設計成這個樣子。諸位，這不是理由。一些 地方搞康居、安居工程，意思不過是湊合住，比住平房好，或比沒有 房住要好吧。但是，若干年後，當我們不再小康了，當我們大同了， 這些工程是否推倒，要重建才能大衆的生活需要呢？諸位，我們沒有 理由把建築設計劃分爲不合理與合理、安居、小康與高尚住宅等階段 。一個人被受命來設計、建築，他就在創造，他是爲人的，而不是跟 人找彆扭的。想想看，一個人在一所彆扭的房子裏過了一生，像是被 囚禁而不是獲得了歸宿，他的生命能夠舒展嗎？我們的初級階段跟高 級階段一樣是要對人負責，我們要發揮自己的創造力。哪怕我們的財 力不足，我們也應該戴着鐐銬跳舞。這方面，古人、外人還有我們的 農民中那些無名的建築設計者是我們的老師，他們在限制裏獲得的自 由是令人歎服的。他們在小小的地方，用簡陋的材料所搭建的小屋是 溫馨的、結實的、經久的。 

    否則，我們貌似在建築，貌似在創造、積累財富，實際上卻是在破壞 ，在消耗我們的生命力量。我曾經跟一個朋友講，將一個人一生的寄 託歸宿設計得如此低劣，是一件罪孽行爲。朋友卻說，我們何嘗有一 生的功業，我們的房子有超過30年的嗎？看看北京的房子，有多少是 70年代以前蓋的。我爲了北京和我們的榮譽而反駁說，北京50年代蓋 的房子現在不多得是？像北大就有很多。朋友說，那是什麼房？俄國 人的風格，粗樑、胖柱、深地基。當然能經歷時間長一點。可當時在 我們眼裏，那還是浪費呢？再說，今天很多人爲了追求新潮，將這些 並不屬於危房本可以繼續使用的建築拆掉蓋上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花樣 ？朋友的這番話提醒了我，在建築方面，從風格到實用內容，我們究 竟還有什麼？ 

    爲什麼我們的建築是這樣的？爲什麼我們是這樣在建築？ 

    當然，諸位用不着獨擔責任。因爲在以前，我在注意建築問題時，就 曾歸咎於其他天災人禍、兵匪戰亂，歸咎於中國的土人文化特徵。因 爲在今天，我也聽說，許多建築實際上是首長建築，大款建築。（鼓 掌）這樣看來，人民英雄紀念碑之類的建築還算得上樑思成們與彭真 、毛澤東們合作的良好的建築個案。說實話，我曾經爲中國的建築自 豪過，因爲我覺得古中國的`建築放在世界諸民族建築之林裏也毫無愧 色。但是，我們有五千年的文明，可這五千年積累了多少建築至今供 我們居住、瞻仰，供我們作爲做人的起點和原因，作爲人生教養的財 富？我們有數的幾大名樓都曾經被毀，黃鶴樓在唐以後毀了又重建達 29次之多。但是，被人毀是一個客觀原因，就建築本身而言，不也有 致命的地方嗎？這方面可議之處實在太多。從這方面看，古中國的建 築確實比今人的要有出息一點兒，即是說它有自己的建築風格，但那 僅是一點兒而已。除了寺廟建築，古中國的建築儲存下來的有多少呢 ？這裏面就是我們自身的原因。因爲中國的建築缺乏信仰，缺乏做人 的信念，所以像今天的建築一樣，只管自己一代人，只管眼前。 

    諸位到過歐洲，到過希臘、羅馬，知道別人是怎麼一回事。別人是用 石頭建築，別人現在還住着幾百年前他們祖先居住的房子，他們和他 們的孩子一出生，就受着凝固的音樂的薰陶教養，就在當中流 連涵詠。我還記得有人跑到美國去考察，回來後興高采烈地說，他們 不行了，我們有希望。原來他的證據是美國不像今日中國到處都施工 建築，不像今日中國這樣在變成一個大廁所。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這種人出國除了給我們丟臉好像就不會別的。（笑聲） 

    人家的建築都是上百年的產物，人家早就建築好了，或人家建築一次 兩次就完了，還有什麼可做的？人家的力量有資格轉移到其他方面去 發展。我們呢？五千年了，建築了多少次，多少代，還要建築。我們 自問，我們在建築時，有這樣的肝膽信念，有這樣男人的陽剛大勇， 要把房子建得能夠讓我們子孫後代住上嗎？（熱烈的掌聲） 

    五千年的中國，建築安在？我願將這一問請教在座諸君。並請諸位原 諒我這個外行的信口胡說。謝謝大家。（長時間的熱烈的掌聲）

錢